翌日清晨,妄踏过皇城竹林外的竹叶,看向其中自行探索的东衡。早晨的阳光穿过竹叶,洒在东衡深思不属的容颜上,妄微微皱起眉头。昨夜已放这孩子一晚上的假,让他和小玄鸟好好玩一玩,怎地今早还不收心?
于是妄便让他过来。
东衡走来时,甚至还未竹笋绊了一下。
妄愈发不愉,问道:“你为什么一直走神?”
东衡隔着竹阵看看妄,欲言又止。最终,道:“我怕重蹈覆辙。”
妄也在皇城中看了赵衡四五年,倒也清楚他和玄鸟乌衣的往事。此时略一思量,便道:“不会。”
“玄鸟乌衣早给自己洗脑了。”
东衡错愕地看向妄。
妄也不加隐瞒:“在玄鸟乌衣心里,你和赵衡是两个人。他在珠玉里伤得甚深,所以他必须得告诉自己,‘赵衡’不是真的。现在,他也清清楚楚地将赵衡与你划分开,只当禹杏太守是一个全新的朋友。”
妄一阵见血道:“正好现在‘赵衡’回到你身体里,就算你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他也只会归因于是‘赵衡’的影响,与你‘东衡’无关。”
“即便他不这么想,你也可以让他这么认为,将自己摘干净。”
东衡:......
东衡攥紧竹枝,心情沉重。跟玄鸟乌衣相处日久,自己又如何不知,如果小玄鸟想明白赵衡就是他,一定会再不近前半步。小玄鸟早被吓怕了、伤透了,是无论如何不会回头看他,再信任他一次。
妄叹了口气:“好了。看你今天也推演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我直接你些别的事情罢。”
东衡抬眸,叹说:“多谢老师。”
妄便顺着竹林外围走,边走边道:“你对神木氏的了解,看样不多。怎么回事?”见东衡颔首,思量一会,想通道:“徵的年纪,在鲁朴氏也不算大,而且早早出外任职他族,不知道也很正常。”
父亲一向是神秘而强大的,对他的往事,东衡也只能从典籍和传说中的拼凑出只言片语。
妄便问道:“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澪君问箭’的故事?”
这个倒是听过的。东衡道:“传说是澪君曾问神木氏的首领,用什么弓、什么箭,才能射得最远,而劲力不减。”
妄考问:“那么,郎若宾是怎么回答的?”
东衡回:“郎族长回答,伯篁、仲枣、叔柿、季槐、末棘、土梧。这六者最可为箭镞。而弓者,当以桃桑为首。”
妄点头:“那么,你可知澪用弓箭做什么?”
东衡摇头:“弟子不知。”
妄道:“澪用这八种良木作弓箭,以自己为中心,射向天地四方。凡六箭,而云华得辟。再六箭,虚无为裂。如是六次,云华得以千秋万代,而虚无自此只得退却。”
东衡:......
妄叹道:“能想象吗?以至纯至正的气息淬炼的箭矢,如同流星划过原本完整的虚无,从此将它割裂成浓度不已的分块。”
“而这三十六支开天辟地的长箭,也因此钉在虚无深处不知什么地方。所以即便是虚无至深处的愿,也能因为澪君的正气而获得灵心。”
“所谓神木氏的‘神木’,其实说来,还是我们【无】赋予的称号。”妄对惊讶的东衡道,“因为是神明用木箭,从虚无中唤醒了我们。澪君是你们的君王,但在我们看来,曾是我们仰望的神明。”
东衡真是惊讶至极了:“澪君...是【无】的神明?”
“嗯。”妄看向竹叶间洒落的阳光,道,“最古老的【无】,可能不知道澪君是什么。所以它将这称为‘神迹’。是不是有些荒谬?”
东衡叹息一声:“那我们双方实在不该到如今地步。”
妄笑一声,不想再谈论这等往事。转而继续讲课道:“所以,其实不止竹林可以用来补天裂。如果你仔细观察过,就会发现这些良木的树枝或根节,其实颇有相通之处。”
“譬如竹鞭上的竹笋,与荆棘上的尖刺、枣枝上的尖刺。”
东衡:“......原来如此。”
东衡于是捡起一根竹竿,在地上以龙篆写:【愿是混蛋。】而后半跪于地,开始研究起来。
妄:“....记得擦掉。”
大约早饭时分,玄鸟乌衣前来接东衡回家吃饭。与妄打个照面,同样站得离图阵远远的。妄略一打量,便知这孩子身上暗虚的气息浓重,一进竹林也出不来了。
玄鸟乌衣还带了两杯热腾腾的稻花奶,给妄一杯。妄接过:“谢谢。”
东衡走出竹林便笑:“时间过得这么快?”接过稻香奶,再看看他。
“我喝过了,”玄鸟乌衣笑得眉眼弯弯:“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骂人。”
东衡气笑不得,碍于妄在,不好跟他打闹。便对妄笑而告辞,晚上再见。而后与玄鸟乌衣并肩回妃丽殿,饮下一口暖热甜香的稻花奶,顿觉身心舒畅。
玄鸟乌衣突然笑道,“昨天忘了给你。今早穿衣裳摸到,才想起来。”
东衡笑而看去,只见他提了一串圆溜溜的无患子,在晨阳中熠熠生辉,流动酒红的光泽。不禁笑道:“哪搞来的?”
玄鸟乌衣笑道:“燕然道上的客栈旁边。前天中午下雨,长栈上马蹄打滑,我和孟槐他们便在我大伯修建的客栈里吃午饭。”
“饭菜丰盛,就是上得慢些。我有些无聊,正好看到窗外的树枝上有去年的陈果,为鸟雀啄去了果肉,正好拿来玩儿。”
东衡不禁笑,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果真是小孩子的爱物:“我还以为你去神木氏搞的。”
玄鸟乌衣会错意,笑道:“礼轻情意重...”
东衡笑而摇头,温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因为与你相遇以来,你一直不曾下凡似的,往来皆是难得一见的人...很难想象你跟普通人一样。”
玄鸟乌衣不禁地抱臂而笑:“我只是有个职位和责任在,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觉出他言语间已有些奇怪,好似开始有了盛稷人的尊卑等级思维,便颔首笑道:“果然赵衡的想法开始影响你了。”
东衡一顿。半晌没有说话。
玄鸟乌衣凑近笑道:“没关系,我知道是你,阿衡。你是在莲勺跟我走的禹杏太守,才不是三番两次想要与我翻脸的人。”
东衡的心情,直坠下深渊去。也只得笑出来:“是啊。”便就捻着滴流圆的无患子,收拾收拾情绪,而后温声笑问小玄鸟:“上午想吃什么樱桃糕?”
小玄鸟笑:“想吃杏花坊的杏仁奶酥和杏花露。京城应该有连锁分店,上午我去买六份回来。”
东衡按住快活地小玄鸟,温声道:“我让绣衣使者去便是。你来勤政殿,我有话跟你说。”
说是有话,东衡在勤政殿也不急着说。等到绣衣使者买回糕点来,春秋博士将糕点送去妃丽殿和白棠宫,而小玄鸟也兴致勃勃地在槐枝影壁下摆好糕点、坐下准备吃了,东衡才慢慢走下台阶去。
玄鸟乌衣灿烂地笑起来,开得最美最好的桃花一般。东衡真不舍得让他难得的好心情毁于一旦,于是只揉揉他的头,笑而坐在一旁。
最终,东衡也是不得不提:“...袨袀。”
玄鸟乌衣看他,咬着麦秆吸管笑吟吟道:“总算要跟我说了?你终于要去桐柏城找简清扬了吗?朕允准了。放你五天假,回来继续做事。”
东衡懵得不能再懵,一句一句都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最后低头,默默思量一会,才想明白,直觉心里酸楚不堪,一股邪火无处可发泄:“别逼我打你。”
玄鸟乌衣叹笑一声:“好吧。那你想说什么,我听着。”
东衡觉得还是先将人打一顿,才能顺气说话。半刻后,小玄鸟委委屈屈地捂住脸庞,躲在影壁的老槐角落里,畏惧地看他。东衡冷冷道:“我是想告诉你,为了你在大荒站得更稳一些,这次你从盛稷走,得给我留点好处。”
玄鸟乌衣笑了:“好处?阿衡,你竟然勒索我。怎么,我不给好处,你就不给我办事了吗?阿衡,你学坏了。”
于是又挨一顿打。这次更好,零食也全被没收了。
玄鸟乌衣更是委屈了。索性直接化作小玄鸟,飞到槐花枝上郁闷,晃晃悠悠的。东衡再不惯着他,直接叫春秋博士端杏子来,吃了两颗,拿核砸他。
小玄鸟在槐花枝上跳跳躲开,还可可爱爱的。可爱完了,就以无语的眼神回头看看东衡,翅膀蒙住眼睛,又背身不理人了。东衡气得要笑,在槐花下转了两圈,简直想去找舒蝶祈来给他教训玄鸟乌衣。
两人沉默冷战一会。小玄鸟又悄悄回头看看,还用翅膀遮着,怕给瞧出来。东衡真给气笑了,骂道:“你给我滚下来!玄鸟乌衣!”
小玄鸟哼了一声,硬气地飞上更高的槐花枝。东衡怒笑道:“好好,我看你把我气死了,你到哪里再找个阿衡去!”
小玄鸟:......
小玄鸟翅膀一伸:“我再找个朋友便好了。找个永远不会跟我讨价还价的朋友。我一定能找到的。”
东衡气得头昏,后退两步,扶上影壁。小玄鸟还在老槐上感伤地垂首:“你和赵衡也没有区别。也许兰琻说的是真的,你们俩原本便是一个人...”
东衡直觉眼前发黑,恍惚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在最终觉得身后一拦,头没撞到影壁上去。
过得一刻,才缓过来些。躺在影壁的长方台上,盖着玄鸟乌衣的玄色长衫,朦朦胧胧地看他沉默不语地吸杏花露。
玄鸟乌衣察觉东衡醒了,便也直接道:“什么条件,你说罢。”
东衡头昏脑涨地闭眼:“我都是为了你好。”
玄鸟乌衣没有言语。东衡也不愿再看他,侧头盯着影壁上零落的槐花——是挂在边角的小小蛛丝上了:“盛稷是弱国,你要了也无用。说是你的地盘,清棠的势力照样能盘根错节。”
“而今之道,唯有强国。如此,才对你真有助益。”
玄鸟乌衣沉默,道:“好。你想要什么。”
东衡默然道:“你看着给,意思意思便是。此次观兵盛稷,别让盛稷...看上去弱得上不了台面。”
玄鸟乌衣不答言。
东衡只当他是还没下定决心,扎挣着撑起身来,凑前去看,想再说两句。他却立刻后退开去,皱眉道:“你离得我远些。”
前世今生的记忆刹那重叠。东衡的眸中几乎瞬间,涌上了泪水。盛不住地滑落下来。
玄鸟乌衣的神情,看上去有点茫然、错愕、无措,而后终归无奈,叹说:“你受他影响越来越深了,阿衡。”
起身道,“你既然是为了我大荒考量,我也欣然听从。盛稷交给你,我也很放心。以后有什么建议,都可以跟臻王他们商量。”
话音未落,便将一沓信帖,撂在东衡身边。
东衡看他转身走出去,咬牙喊道:“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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