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盛生活在和平年代,长到这么大没有经历过战争,很多理论知识他只在书本上看过。
他当然知道人被砍破大动脉后会大出血,但他从不知道原来人的血管里能淌出这么多的血,多到能浸饱衣料染红视野。
他也知道人的身体里具体有哪些内脏,但他从没见过人被开膛破肚后仍能活一段时间,还能拼着命用自己柔韧的肠子绞死对手。
当书本上冰冷的字化作实景,真切地发生在眼前时,雍盛冷不丁醒悟,他穿进了怎样一个野蛮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戚霜天无疑是位优秀的将领,他拥有丰富的野外作战经验,沉着冷静的心理素质和异常准确的判断力,他的士兵们信任且尊敬他,愿意为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
这队人马也无疑是戚家军中的头部精锐,他们的意志力超乎寻常地顽强,极擅利用密林的掩护与陡峭的山路,在偌大的苍山上跟万千敌军打游击,在一次又一次的包抄与突围中,他们的人数在不断减少,但他们坚忍的面庞上从未露出过一丝退缩与懊悔。
他们在为信仰而战。
而他们的信仰,似乎独系于雍盛一身。
或者说,是系于一个缥缈的君主的概念,系于一个忠字。
对极度利己主义的雍盛来说,这很令他费解。
他们已狼狈逃亡了足足五日。
这期间雍盛总会不合时宜地陷入沉思:书中的世界究竟是真是假?
周围的人是纸片人,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书中的死亡是否意味着真正的幻灭?
他因为思考这些形而上的哲学问题而彻夜难眠,精神恍惚。
“你很担心?”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递来水囊。
他们在一处干燥的洞穴里稍作休整,戚霜天带着两名士兵去外面侦查地形并觅食,剩下的则全神戒备守在洞口,因为身份低微,这些士兵并不会与雍盛随意攀谈,只有年纪差不多大的戚寒野偶尔会跟小皇帝说几句话。
雍盛不渴,摇了摇头。
正值盛夏,溽暑难当,士兵们皆着短衣,门襟散乱,小皇帝却穿了几层纱衣,一丝不苟,他也热,鼻尖上渗出晶莹的汗珠,沿着人中凹陷淌落唇峰,洇于干裂的唇缝。
戚寒野歪着头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鹅黄手帕,展开,双手捧着送到小皇帝跟前。
“什么?”雍盛看见手帕里躺着几颗乌色小果子。
“野杨梅。”戚寒野连果子带帕子塞进雍盛手心,动作迅捷,像是生怕对方不领情,“沿路摘的。”
好家伙,逃命呢,还有心思摘这个。
雍盛拈了一颗左右看看,确定没虫,送进嘴里咬了一小口,酸甜的汁水登时在舌尖迸溅,他点点头,连吃了三四个,抬脸时撞见这小孩正聚精会神盯着他,差点呛着,拿拇指蹭蹭嘴角:“怎么总盯着我?我脸上有脏东西?”
戚寒野偷看被抓包,连忙敛下薄薄的眼皮,小脸腾地红了:“没有,我只是好奇。”
雍盛笑眯眯地:“好奇什么?”
“圣上与我心中想的不同。”戚寒野支支吾吾。
雍盛就问:“你原先以为我什么样儿?”
戚寒野:“……”
戚寒野不敢说,他虽然才十岁,但懂的事不少,素闻太子殿下缺乏慧根,九岁了千字文还背不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文武两不沾,性情柔弱,身子还虚,是个大写的草包,但草包能说出“我的命与你的有何不同”这种话吗?
显然不能。
雍盛是个穿书人,自然知道自己这个身躯以前的主人是个什么德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凑近了低声问:“你读书读到哪儿了?”
戚寒野老实回答:“刚读完《周髀算经》。”
哦,数学啊。
雍盛点点头:“那你知道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吗?”
戚寒野沉默了一瞬:“拉……拉格什么?”
雍盛重复:“拉格朗日。”
戚寒野迷茫:“什么朗日?”
“害,就是微积分的一个基本定理,很简单,我跟你讲讲啊……”雍盛随手捡了根树枝,就地画起了概述图,讲起了高等数学。
半柱香过后,戚霜天拎着两只烤好的山鸡转回,一进洞,发现自己一向聪颖的弟弟不知为何目光呆滞,面色如土,吓了一跳,以为他身体不适:“寒野难不成哪里受了伤?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戚寒野翻了翻眼睛,有气无力地道了声“无碍”,然后默默转去角落,思考人生。
戚霜天又朝雍盛投去疑惑的眼神。
雍盛憋着笑,耸耸肩。
没什么,小神童只是遭受了一轮现代高数的荼毒而已。
原来对小屁孩进行降维打击竟是件如此不讲武德但快乐的事。
心头的郁闷稍解,加上几颗酸杨梅下肚,也算开了胃,雍盛勉强啃了两口烤鸡,喝了些水,就蜷缩着打起盹儿。
刚眯着,恍惚间闻到一股子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初时并未在意,不一会儿焦味越来越呛鼻,他猛地睁眼,心中咯噔。与此同时,放哨的士兵匆匆来报:“妈的,这群王八羔子放火烧山了!”
“什么?”戚霜天瞿然一惊,“从什么方向烧来的?”
“西边儿山腰上放起的,离我们不过三里地。”
“此时是北风。”戚寒野冷着严肃的小脸,眉头紧蹙,“山火若果真烧起来,至多半个时辰,势必蔓延到这里。”
戚霜天在洞口按剑踱步:“他们要赶我们现身,自是一早便在逆风的北面设下埋伏,北边不可去。我们打东边来,路上双方多次交手,此时应该还有残兵未撤,东边也不可去。如此一来,只剩往南一条道儿!”
戚寒野:“若是我,为保万全,定在南北山麓皆设下伏兵,令困兽无处可逃。”
戚霜天森然一笑:“哼,那就只有听天由命赌一把了!”
山火一旦烧起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等等。”雍盛见缝插针寻到发言的机会,“我记得我们沿途曾路过一个不大不小长条形的湖。”
“那湖名曰玉带湖,乃顺和年间因地震使河流改道而形成的高山壅塞湖。”戚小神童解释。
雍盛:“我们若沿着湖走,能走到哪儿?”
之前刺探敌情的那名士兵深谙地形,立即道:“恐怕就是他们纵火的大后方!”
雍盛漆黑的眼眸里亮起点点星火:“我想他们必然想不到,我们都被火烧屁股了,不光不逃,反而迎难而上。”
“往西?”戚霜天略作思索,觉得此计可行,脸上难掩兴奋,“好!他们既纵了火,兵力一定也集中在逆风的方向上设伏围堵,起火的位置反而人最少!而我们傍水而走,还怕个鸟的邪火?哈哈!”
他快意大笑,冷不防对上雍盛打量的眼神,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明明天真随和,但他心间却陡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敬畏来,连忙抱拳找补:“微臣出身行伍,言行间多有粗鄙之处,还望圣上多多见谅。”
“少将军爽朗直率,快人快语,何必成天受那些个迂腐鸟礼的拘束?搞得大家伙儿都不自在。”雍盛这几日跟这些人相处下来,早就对那些君臣之礼很不耐烦了。
戚霜天闻言表情诧异,半晌放声大笑道:“圣上真乃妙人也!”
戚寒野在一旁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可能从皇帝嘴里蹦出个鸟字,真就是件挺离谱的事儿吧。
雍盛忽然间无比庆幸自己特意收起了那些现代口癖,不然这帮人恐怕每天都得往地上捡下巴。
一行人抓紧时间,寻到玉带湖,卷起裤管扎起袍摆,蹚着岸边浅滩处的水蹒跚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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