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月东升,宫门已下钥,今夜注定漫长。
怀禄惊魂甫定,煞白脸上全无一丝血色,后知后觉这场刺杀竟全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他缓口气,把几欲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脏重新摁回去,眨眨眼,突然“呜”儿地一声嚎哭起来。
雍盛无言,瞧他哭得像给亲爹上坟,终于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头顶:“唉,就是防着你胆小易受惊,朕才不肯事先知会你。”
“不告诉奴才,却肯告诉二狗。”怀禄伤心之余,顺手打翻了醋坛子,赌气了,哼一声闹起来,“不消说的,爷这是打心底里拿怀禄当外人了!”
雍盛苦笑:“仗着朕宠你,如今说话索性就没上没下起来,你若都是外人,那何人才能与朕贴心?谁又能算得上是朕的自己人?”
侍奉皇帝这么些年,怀禄其实鲜少从主子嘴里听见什么暖心窝子的话,登时感动得不行,眼里还噙着泪花就笑开了,扭捏道:“有爷这句话……嘿!奴才这颗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胆子立时就壮了!爷赐奴才一把金腰刀,奴才也能上阵杀敌!”
雍盛幽幽叹道:“也不知方才是何人死抱着朕的腿就是不撒手。”
怀禄:“……”
说笑一阵,外头狼朔禀告:“爷,前头来了人。”
来了。
雍盛整理衣冠,问:“所来何人?作何打扮?”
“一男一女。”狼朔回道,“女的咱们见过,就是庆春楼里替薛跛儒解围的缃荷行首。”
雍盛颔首,示意怀禄卷起车帘。
夜色朦胧,清冷月辉里藏着若有似无的杀气,雍盛眯缝着眼,望着不远处一玄一黄两道身影飘然走近。
散漫的目光原先只是粗略的打量,而后逐渐聚焦成一点,落在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男子身上,勾出几分探究意味。
那张脸实在平平无奇。雍盛想。
不丑,也不美,一个鼻子两只眼儿,一张嘴巴摆中间儿。
要说最显著的特点,大约就是淡,极致的寡淡。
淡到像是没放盐的白菜梆子豆腐汤,或者嚼了半天的口香糖。
但那笔直如削的身条,行走时的步态,通身的气派……
倒教人一旦注意到就挪不开眼。
这不奇怪吗?
雍盛的眉毛逐渐纠结成一股绳。
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自带仙气的背影杀手?或者氛围帅哥?
问题是,这充其量也只有氛围没有帅啊……
狼朔与暗卫将马车围在圈内,刚经历过一场风波,他们全身的神经和肌肉尚在紧绷中,看谁都是一副我想砍爆你脑壳的社会样儿。
黄衫女子却不以为意,装得像是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厌恶地掩鼻,轻轻拉了拉男子衣角,看样子是想风轻云淡地绕着走。
“留步。”雍盛用这辈子最敏捷的身手踩凳下了马车,身形还没站稳,便脱口道,“不才方虎口脱险,尚未谢过幕先生赠卦之恩,若这般轻易放走了先生,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二人闻言停步,缃荷侧首请了男子示下,方转身笑道:“先生的卦向来只赠有缘人,随手卜了,写下便了,不定缘主是谁。卦被你捡到了,便是你的缘,你听不听卦上所说,亦是你的份。缘在天定,份靠人为。你既捡了卦,却视若无睹,便是与咱们有缘无份。所以公子如果非要谢,谢老天即可。”
雍盛知她拿话损他不听忠告,不以为忤,反笑着上前一步:“此话怎讲?这算卦的不用知晓对象是谁就能随便算?”
“这叫盲卦。”缃荷一副“你一个体面人怎么好像没见过世面”的鄙夷样,不耐烦道,“先生还有要事在身,不能搁这儿跟你穷蘑菇,有缘再会。”
雍盛不依不饶,深谙先下手为强和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啪地攥住男子小臂:“我瞧咱们挺有缘,隔日不如撞日,这就先会着,幕先生……”
“诶,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人怎么如此蛮横不知礼数?”
缃荷很是不满,抬腕要去拂雍盛的手,心下颤抖。
天爷啊,上一个敢这么对先生动手动脚的兄弟坟头草都老高了。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幕先生这时也终于有了点像样的反应,他缓抬手,阻止了缃荷的动作,任由雍盛攥着他的手臂带他偏过身。
他垂眸。
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隐在淡淡月色下,幽暗深邃,亮得惊人,如被冷泉涤荡过。
雍盛被他盯得发毛,一根根松开手指,摸着鼻子讪讪赔笑:“在下一时情急,唐突了,还请先生万勿见怪。”
姓幕的没说话,仍是默默瞧着他。
这就生气了?
雍盛心里打鼓。
偏此人个头比他高,垂眸盯住人时,那诡异的压迫感……
简直绝了。
比他这个正牌皇帝威势还足。
雍盛没来由地怂了,投降般举起双手,郑重道:“我没有恶意,真的。而且我还手无缚鸡之力,咳咳咳,看,我一旦咳起来没个三天三夜停不住,你总不能跟一名身患不治之症的病人一般计较吧?”
怀禄:……
没眼看了真的!
姓幕的还是不说话,只是这次不再盯着他的眼睛,而是下移至唇。
雍盛感受到他视线的落点,下意识抿了抿嘴巴,困惑道:“我这里沾到什么了吗?”
幕先生的眉头微妙地轻抬。
“先生擅唇读。”缃荷真的忍不下去,解释起来又是那副熟悉的“你究竟是哪个村儿里来的乡巴佬”表情,“你难道不知道先生乃天聋地哑吗?”
音量大到能把雍盛震成继发性聋哑。
“?”
这个雍盛还真不知道。
他扭头用眼神询问怀禄,怀禄小鸡啄米样地朝他疯狂点头。
雍盛有点懵,眼里瞬间流露出对此人身残志坚的怜悯,同时也有一丝丝的怀疑,指着姓幕的——
“他真的既听不见也说不出?”
“言者不能知,知者不能言。上天既教先生得窥灵机,又泄露天意,自然是要收取代价的。”缃荷凉凉道,“你道人人都能领算命这份差事?”
这话没毛病。
简单易懂,逻辑通顺。
雍盛勉强信个六分,剩下四分咽回肚子里,清清嗓子摆起阔:“行吧,先生天赋异禀,生意兴隆,自然不能耽误您赚钱的功夫。不知先生要去哪里骗……作法,在下送你一程?”
“咱们要去右相府上赴宴……”缃荷道。
“那巧了。”雍盛赶紧接道,“我也刚好要去王炳昌府上看看,顺路顺路,走吧!”
缃荷:“……”
一双美目里赤/裸裸写着:其实不管我说去哪里你都会说顺路的吧?
雍盛冲她莞尔一笑:那你可真是个大聪明。
不过这路要说顺,也是真的顺。
天子白龙鱼服,不啻于稚子怀千金行于闹市。
本就是蒙着眼睛搁刀刃上跳舞,当万无一失。如今别说万无一失了,已经遭受了一波输出,虽说抗下伤害了吧,但行踪已经泄了个底儿掉,这种情况下有宫还不能回,相当于他还蒙着眼呢,敌人就已经张着雪亮亮的眼睛,手拿白晃晃的大刀,对着白嫩嫩的小兔崽子流口水呢。
估计这会儿都在考虑下一任龙椅接班人了。
哼,完全不讲武德。
雍盛觉得不能再这么惯着他们,于是摘了眼睛上那层假装蒙着但其实3D透视的布——
与其此时再费尽心机找落脚掩护的地儿,不如破罐子破摔,大摇大摆敲锣打鼓地去到最热闹处,只要天子脱下鱼服,那天子还是白龙,想当着众人的面儿屠龙,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再者,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其中呢,右相府就不失为上上之选。
嗯,幕先生可真懂他。
雍盛摩挲着指腹,一边思考,一边侧目研究起身侧端坐的聋哑青年。
事实上,他从人家刚坐进马车,一双招子就一直黏在人家身上,比世上任何一款黏性最强的胶水还要黏。
他的右手边坐着怀禄,怀禄旁边坐着缃荷,雍盛当他俩都是空气。
空气之一从来没被这般冷落过,笑得有点酸:“这位公子光顾着盯着我家先生瞧,尚未自报家门。”
“你家的?”雍盛向来只提取别人话语中自己感兴趣的点当作重点,目光在二人身上轻点两下,“你俩是夫妻?”
“空气”娇躯一震,被真的空气呛了一口,两颊瞬间飞红,刚要开口撇清,雍盛已从她的神情轻松断出:“原来不是。”
缃荷松了一口气。
“那就不是你家的。”雍盛补充。
“……”
“那你们是雇佣关系?合作关系?主仆关系?”
这次缃荷也没来得及作答,雍盛再次从她的神情读出答案,而且比答案更多,歪头:“你很怕他?为什么?他会打女人?”
缃荷倒吸一口凉气,美目微嗔,鬓边步摇即刻荡悠出女人生气时才会有的幅度:“公子慎言!萍水相逢,怎能这般空口白牙污蔑他人?”
“何必如此紧张?开个玩笑而已。”雍盛摆摆手,懒懒倚上凭几,举手投足间深得京中纨绔的精髓,说话当然也有纨绔那股子欠嗖嗖的味儿,“再说了,我说什么他又听不见。”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缃荷讲起大道理,“即使别人看不见、听不见,也当谨言慎行。”
雍盛直接怼上一句:“吾非君子。”
“……”缃荷气结,好歹把厚颜无耻四个字咽下,不得不降低对此人的道德期待,“哪怕寻常百姓,但凡识得几个字,念过几天书,稍有操守德行,也都明白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的道理!”
“我没有操守,亦少德行。”雍盛撇撇嘴,“而且我是当着面儿说的。”
真正的勇士,说人坏话根本不分人前人后。
怀禄捂脸,他希望自己此刻也是聋的。
无赖!
缃荷气哼哼闭上嘴,决定不再跟此人说话,并暗自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八个大字刻在了雍盛光洁的脑门儿上。
雍盛的初级试探显然没得到满意的结果。
他再怎么调戏逗趣,姓幕的照旧闭着眼,不动如山,稳如老狗。
可能真是个聋的。
“喂!”雍盛探足尖轻轻碰了碰姓幕的小腿。
姓幕的缓缓睁眼。
缃荷跟被拔了气门芯似的,又蹭地跳起来了:“先生不叫喂!”
雍盛嘶一声,也觉此女甚是聒噪:“你不是不打算理我了吗?”
缃荷双臂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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