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自然没在生气。
他仍旧静坐在窗边,双腿盘起,脊背挺直,双手置于膝上,边打坐运功,边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因薛峤这个不速之客的介入,一切比他原本想的要顺利太多。
现下他性命无忧,经络已通,还提前解决了周琰这个祸患。等到了吕梁洪渡,只需要找个地方将那废人安置了,再从黄允手中夺过怀王世子的骨灰盒和御赐手令,就再没人能挟制他。
至于薛峤……想到少女方才兔子一样惊恐失措落荒而逃的样子,他唇角不由地微微上扬,浮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还是太心急了。他想。急于给他们的交易增加新的筹码,结果将人吓跑了。
这样想着,门上突然传来“笃笃笃”三声。
这种只用两根手指的敲法,萧恪一听便知是谁。他翩然起身,疾步走到门口,准备开门,却突然顽劣心起,莫名想作弄她一下。
于是他刻意压低声音,冷淡道:“何事。”
薛峤拎着食盒站在门口,听见里面这淡漠的两个字,心中大叫不妙。
果然还是在生气!
虽然她在他说正事的时候一声不吭直接跑掉,的确不大礼貌,但也不至于气这么久吧?
但对方到底是个病弱的,还挂着个主子的名衔,气到他了,只能哄哄。
她便好声好气道:“我去灶上煨了鱼汤,还备了一些小菜,特意前来赔罪,大人请开门!”
门瞬间就开了。
她一抬眼,就见萧恪双手抱臂闲闲站着,头微微一歪,对着她挑眉一笑,哪有半分生气的样子。
“原来是诓我玩!”
薛峤也不跟他多计较,只利落抬腿进屋,将食盒放到桌上,从里面取出好几个碗碟,又将其依次排开。
一道清蒸鲥鱼,一道鲫鱼汤,并两碟小菜、瓜果点心若干,还有一壶酒。
萧恪关好门过来一看,笑着点评:“鱼汤下酒,很新奇的赔罪餐。”
薛峤没看他,只继续摆碗筷,悠悠开口:“你既然没生气,那就不算赔罪餐了。现在应该叫定契宴。”
“定契?”
“先前你说那些话,不是蛊惑我,想拉我入伙么?我考虑了一下,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若交易要加码,那些碍于情势没讲清楚的事情,也该重新讲讲。”
她说着,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却只给萧恪盛了碗鱼汤。
萧恪不满道:“既然摆酒定契,怎么只给我喝汤?”
“你大病未愈,还想喝酒?想都别想。喝汤补补得了。”薛峤并不理会她,只在花凳上坐下,顺手将酒壶放到自己手边。
萧恪见她态度坚决,只好打消喝酒的念头,亦桌边坐下,问:“那么,从何讲起?”
薛峤小啜一口杯中酒,沉沉看着他,认真道:“先说第一件。你说公主之死或许与你进天牢的原因有关,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她近几日来一直盘踞在心头的心结。
细想一下,其实她和萧恪自从在马车上潦草交换过一些信息后,就再也没有好好聊过与鸿福寺大火有关的事。
可弄清公主的死因,不是她与他同行的初衷么?
萧恪见她收敛了笑意,神情亦认真起来。
他坦然回答:“对于公主之死我只是有一个隐约的猜测,具体如何,还需要日后验证。若我现在讲予你,只能算是潦草搪塞。我进天牢,表面上是因为有朝臣进言攀诬我,至于真正的原因……你可知现下朝中谁当权?”
薛峤摇摇头。
大昱朝的公主几乎没有任何权力。这种朝堂之事,连公主都碰不到半分,她怎么会知道呢?
萧恪见她眼神茫然,便放下筷箸,极有耐心地从头一点点给她讲起。
薛峤听着听着,竟发觉这些事落入自己耳中,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陌生感。她只要稍作思考,就能明白其中关窍,甚至还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我听懂了。圣上年迈体衰,又沉迷丹药,如今实权落在内阁和宦官手里。内阁以太子和你义父萧勖为首,背后是皇后和文臣集团。宦官以掌印太监高砺和锦衣卫指挥使陆钺为首,背后是殷贵妃和瑞王。两党相斗,互相攻讦。你进天牢,是被你义父弃车保帅了。”
“不错。看来你经史的确读得比那些新登科的进士强。”萧恪点点头。
薛峤却是满腹疑惑,忍不住追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公主之死也跟内阁与宦官的争斗有关?可公主她生母早逝,幼时养在荣太妃膝下,八岁起便独居一宫,与皇后和郑贵妃哪边都没有关系。”
“这也是我没想通的地方。但既然这件事起于皇后让公主去鸿福寺祈福,又止于陆钺出面定你罪、让锦衣卫抓捕你,那就与他们逃不开关系。这些人,向来不做多余的事。”
薛峤似懂非懂,决定不在这个暂时说不清的问题上继续纠缠。
她道:“既然这件讲不清楚,那下一件。怀王世子的骨灰是怎么回事?”
“你可知四年前怀王被贬之事?”
薛峤点点头。这件事她是知道的。
太子自幼体弱多病,皇次子怀王却身强力健,骑射诗书又样样出挑,后宫里曾经一度疯传,说圣上有意废太子、立怀王。
后来皇后亲自下令打杀了一批掺和其中的宫女太监,传闻才渐渐平息。
在那之后没多久,怀王就因为触怒圣上,被贬至河西戴罪戍边。
萧恪接着道:“怀王临行时几番请旨,想带年仅四岁的世子一同前去甘州,圣上却未允准。后来果不其然,世子在自家府邸中意外落水而死。如今圣上要黄允和周琰将世子骨灰送去给怀王,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掐断他与京城的联系,要他再不得回京?”
“所见略同。这盒骨灰就是给怀王的御旨。”
薛峤此刻终于明白了当时萧恪那句“这场大火恐怕比你想到的牵涉更广”是什么意思。
党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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