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考夫曼医生那里出来,罗晓澍才知道,江弘下午六点的飞机,这会儿就得赶去机场。
“你要回国?”之前根本没听他提过。
“展会开幕就这时间,我有什么办法?早就定好的行程。”
罗晓澍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一声不吭地坐在副驾。
他本想自己乘公交车回家,江弘说顺路送他。送就送了,一路沉默也行,父子俩一向交流有限。
结果江弘又偏偏挑话题:“我下个月回来。跟莎拉说好了,这段时间,就让她找的那个留学生帮你做做饭洗洗碗什么的,钱我来出。还是说,你想住亚店街?要不我让米娅把你房间收拾收拾。”
罗晓澍望着车窗外:“不用麻烦了。”
“你的考试怎么说?”
“不去了呗,还能怎么说。”
江弘看他一眼。
“那就下学期再申请,赫曼教授总不会不帮忙。”
“也得我的手好了才行。”
江弘提高声音:“刚才医生不说了吗,问题不大!你好好养着,该花什么钱我给你花,反正让你恢复原样,总行了吧!”
什么叫“总行了吧”,说得好像是他在无理取闹似的。再者,刚才医生可没保证什么。
罗晓澍笑一声:“是是,反正你钱多。”
江弘脸一沉:“又来了,跟你妈一个德性,合着我怎么都不对是吧!”
本来就是你不对。罗晓澍紧抿嘴唇,才把这话咽了回去。
见儿子没顶嘴,江弘语气和缓些:“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也见见人。”
罗晓澍扭头看他。见谁?
“罗老爷子15号生日,虚岁刚好七十大寿,我跟你舅舅打听过了,他们准备办一场,去的人肯定不少。”江弘握着方向盘,倒像有点紧张,“自打你来德国,嗯,这也有十来年了,你外公做寿,你连面都不露,像话吗?”
罗晓澍开始后悔让他送了。压下一肚子的话,他抬右手晃晃:“你确定我这样,适合见人?”
“今天才3号,到15号总好得差不多了吧。”
这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到底惹恼了罗晓澍。
他冷冷道:“我不回去。我看他们也没兴趣见我。”
——更没有兴趣见你。
后半句没出口,江弘已然发火了:“怎么说话的?你还摆上谱了?”
其实话题扯到罗家,争吵已在所难免。江弘脾气一上来,硬是在街口就停了车,喊他滚下去。罗晓澍气冲冲下车,恨自己伤了手,连摔车门都摔得不够力。
雨哗哗地落,他却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右手一抽一抽地疼,像某种不怀好意的提醒。
他就这样淋着雨走回家去,被突然出现的女孩吓了一跳。
突兀地冲到面前来,给他撑伞的女孩。
罗晓澍后退一步,定睛看去——黑眼睛黑头发的陌生女孩,扎一个半高的马尾,一张白皙端丽的脸,下巴藏在粉金色的绒毛围巾里。
她的神色,似乎是认识他。然而或许是他的反应,让她有些慌张。
“……我,我是在这里打工的。”她用中文说,微微口吃,大睁着一双圆眼睛。
不知为何,罗晓澍有种错觉,好像一只冒冒失失的小松鼠蹦到了面前,跟他讲话。
“哦。”想起番茄炒蛋,罗晓澍明白过来。
于是开门让她进去。走过庭院时,她两手举着伞往他头顶撑,亦步亦趋,甚至被他肩头的吉他盒撞到了,也还固执地紧跟着。
察觉到这份好意,罗晓澍看了她一眼。可他实在没有心情说话,索性三步两步跳上台阶,开门进去,没忘了替女孩撑住门。等她进来合拢雨伞,他已换好拖鞋,朝她点点头,意思是“请自便”,便转身上楼去。
“要,要给你准备晚饭吗?”背后传来这一句。
他转身,空荡荡的客厅里,女孩遥遥望着他,两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好。”他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周清霭跑去厨房,心脏还在砰砰乱跳。她可真勇,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该问问他爱吃什么菜。她这么想着,却又不敢再上二楼去。
很明显,他没有认出她。而且,他心情很糟……
总共就对她说了两个字:哦。好。态度可是相当冷淡呢。昨天那句德语的“请你出去”,至少还有三个单词啊。
要命的是,她竟然觉得他那个样子也很帅,有一种沉默疏离的矜持感,还有点神秘高傲的气质——咳咳,她可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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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消了一场演出,还有几场,罗晓澍已经跟乐队商量过,让卢卡斯顶替他的合奏部分。尽管如此,编曲里还是有不少地方需要修改。罗晓澍本计划今天就弄完的,可他心里烦乱,又觉得疲惫,于是和衣躺了一会儿。
梦见燃烧的钢琴。火苗从琴键间隙冒出来,灼痛他的手指。疼痛,还是疼痛。而他坐在那里,无法离开,甚至听不到琴音——
今天才练了八个小时,想偷懒?还有两个小时呢!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
节奏!节奏怎么回事?要给你拿个节拍器来吗?
刚才这一段,有几个错音?自己数!
……
看看,观众都走光了。
他在黑暗的舞台上站起,台下果然是空荡荡的座椅。
灯光大亮,那个严厉的身影就站在舞台前——
赫然是妈妈。
——你永远成不了钢琴家了。她摇摇头。
罗晓澍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头痛欲裂,手下意识撑到床沿,又是剧痛。自己急促的呼吸在黑暗中响着,四下里安静犹如坟墓。
好一会儿,他才记起爸爸已经去机场了,把他丢在紫藤街口。
虽然他的确很混蛋,可罗晓澍想,他没兴趣怪老爸,最重要的是,怪他根本没有用。
他从床上爬起来,眼前发黑,鼻息滚烫,可能是发烧了。窗帘没有拉,他望见亮起的路灯,忽然想起昨天的番茄炒蛋之后,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
下楼去厨房,意外地看见了光亮。
他停下了,看清是那个女孩——
站在热气腾腾的料理台前,女孩白毛衣外系着一条透明的围裙,灯光从她前额上方洒落,照出一张白皙温柔的侧脸,在昏沉的天光包围下,看起来安宁而静美,好像出现在皎洁月光中的仙女。
他定了定神,确定这并不是幻觉。女孩转身看到他,似乎吓了一跳。
“嗨。”他朝她打个招呼,走去餐桌前,想要倒一杯水。然而脚下虚浮,两手疼痛无力,几乎拿不住水壶。
“我来我来。”女孩跑到他身边,“你还好吗?”
不太好。他跌坐在椅子上,用尽力气,才拿出手机来,拨通家庭医生的电话。
然后他的意识就有些模糊了,隐约听见女孩尖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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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晓澍第一次醒来时,人在救护车里。医生拿着氧气面罩,正要往他脸上摁。他想这也太夸张了,打算坐起来,被家庭医生西蒙一手按住。
他右手上的绷带和护具都被剪开了,听起来医生们是在怀疑他伤口感染——罗晓澍转开脸,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她呆呆地坐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右手。
罗晓澍想说:我没事。然而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又昏睡过去。
后来他又短暂醒来两次,都是在医院里。除了西蒙医生,他还看见了考夫曼医生,卢卡斯和安东尼,他们拿着他的手机,屏幕上面是赫曼教授的脸。
让我睡!睡醒了就好了。他很想大声对他们说。
昏沉的梦境中,他又两次看见妈妈。像照片上一样,她微微皱着眉头,仿佛在责怪他。
你犯什么傻呢?一张照片而已,没了就没了。
怎么又弄伤手?你不会是想借机逃避练习吧?
记住,你的手要用来演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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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罗晓澍足足睡了29个小时。
醒来后,卢卡斯告诉他,他把所有人都吓坏了。西蒙医生甚至怀疑,是不是那天上门替他处理伤口时太大意,没注意到什么更严重的颅脑损伤,毕竟家暴这种事,也许当事人都不清楚伤到了哪里……
不是家暴,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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