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二年，季冬。
太平城东五里外有一座青龙寺，供奉着大周建制三百年间，视为护国神明的龙女。
大殿内，姬相挽赤足走向慈悲相的龙女神像，轻轻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阖上双目。
她穿得单薄，又未挽发，青丝随着动作在脚边打了圈，与水墨青的衣袍一同铺散开来。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服侍她的女官发现她不见了，匆忙出来寻找。
殿门猛然被推开，风豁然吹入，姬相挽掩住唇，忍不住咳了又咳。
她在两年前经历了一场伤病，至今未愈。光从背后照进殿里，她的脸被拢在暗影中，更显得苍白孱弱。
姬相挽睁开眼，毫不意外地见到了两个人。
女官急切地奔过来为她裹上狐裘，而另一人却不紧不慢，缓缓在她身后站定，向着神像合十双手，也拜了一拜。
事毕，他开了口：“身体不好就不要乱走动，今日进宫，仪程繁琐，有你劳累的。”
姬相挽笑了笑：“无妨，只是回来了，我这个做亭主的理应来祭拜的。”
世人只道青龙寺供奉的是龙女，却不知道龙女身后尽是牌位。
大周有专属于皇帝的四方殿，东宫为太子，南楼司情报，西亭豢死士，北阁掌医药。
除却东宫，其余三殿皆是挑选失孤幼童自小培养，一入四方殿便往事成空，死了也只在青龙寺里添一座牌位。
神殿极其宽阔，那些牌位仍旧摆满了整个神殿后室，有的自周高祖时便在那里了，木纹老旧；却也有数百座新漆犹在，似乎是近年突增的。
姬相挽注视着神像：“四年前燕然国与西焱来犯，战事结束时，西亭殁了三百人，北阁和霍师兄的南楼共殁了四百八十人。那些牌位并未蒙灰，我想师兄是没时间扫尘的，该是国师雪镜帮忙了吧。”
霍沨听出她话中带刺，神色不变：“皇后有旨，今日是吉日，身负龙气之女必须入宫。寒汐，为姬亭主梳妆，该启程了。”
圣德皇帝李政突遭刺杀，北阁阁主陆拾云舍命相救，也只换得帝王昏睡。国师起卦，算得姬相挽身负龙气，若嫁入皇宫可为国续运，给帝王祈福。于是半月前霍沨领了凤命，到寒州以北请姬相挽出山。
姬相挽不浓不淡地笑了笑：“哪有什么龙气之女啊，不过是现在用得着了，皇后娘娘又想起我罢了。”
“慎言。”霍沨沉声道。
叫寒汐的女官招了招手，从殿外进来几个宫女服侍姬相挽穿上鞋袜，将长发挽成云髻，最后在满头珠翠中插了一支明盘龙首金簪，姬相挽都从善如流。
她方才跪了许久，站起来便看见裙子下摆压出了几道折痕，宫女门便将水墨青的衣袍理了又理，每一丝褶皱都抚平。
在大周朝，唯有正妻入门方能穿红色喜服，抬妾向来是穿青色的。
见霍沨垂眸看着自己的衣袍，姬相挽又笑了笑：“这也没什么，丈夫病重，做妻子的为了掌控家权抬一枚棋子进门做妾，就算在乡绅中也是常有的事。”
“再者，”她拍了拍霍沨的肩，“做妾的说不定也有自己的所求呢。”
两人本该直接进城的，可姬相挽昨日踌躇良久，还是决定先到青龙寺告慰英灵——
此去宫中怕是再难出来了，当年师父想尽办法让她保住了自由身，如今自投罗网，她该向师父告罪才是。
准备启程时，霍沨似乎另有顾虑：“你不在的时候，你那小师哥齐琅颇受陛下倚重，此次回去必然要和他打交道，他如今……”
他皱了皱眉，没再细言语：“你避着他些。”
姬相挽一顿，笑容消失了。
她与齐琅同出西亭，原也算同窗情深，奈何后来分道扬镳。如今一听到这个名字，她便颇有些头疼。
“知道了。”
话音刚落，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宫娥。
“霍大人，姬大人，青龙寺……”
她哆嗦了一下，差点咬了舌头：“……被禁军封锁了！”
寒汐呵斥了她一声：“慌慌忙忙的什么样子，禁军是来接大人进宫的吧。”
小宫娥快哭出来了：“不是的，婢子亲眼看见他们是带着重甲刀兵把青龙寺围住的，是齐指挥使亲自带队！”
寒汐原还想呵斥她，却猛然想起了霍沨的话，担忧地看向姬相挽。
姬相挽听到这，眉目依旧浅淡：“你们说的齐指挥使，是齐琅么？”
见寒汐点头，她笑吟吟地看向霍沨：“人家都上门了，霍师兄的探子不会没提前禀报把？这就是你说的，让我避着点？”
霍沨避而不答，吩咐寒汐：“带姬亭主从后山暗道离开。”
姬相挽依旧看着他：“霍丹穹，你我都知道的暗道，我那小师哥会不知道吗？”
她叹了口气，道：“走吧。”
“可是大人——”
“怎么，一辈子待在这不出去了吗？”姬相挽踏入雪中，向着正门，头也不回。
“既是故人，也是恩人，该见见的。”
————
青龙寺外，北衙羽林卫的旗帜烈烈翻飞，将士们持枪佩剑、寒铁覆身，威势极重。
不合时宜的是，军阵前竟然摆了一把太师椅，朱红蟒袍的清俊男人倚坐在太师椅上，然而刺绣的金蟒无须，显示了他是个宦臣。
宦臣端着一盏热茶，目光一直落在不远处的殿门上，直到看见那抹青色的身影，似是讥讽地笑了。
“西亭亭主，姬相挽，好久不见啊。”
姬相挽看着朱红蟒袍的宦臣身上掩不住的戾气，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姬相挽少时意气，既是西亭首席弟子，又博了个太平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先帝听闻，便以随侍左右的名义召首席弟子入宫，实则欲纳她为妃。师父有心护她，将她外派了出去，又把齐琅送进宫里交差。
等她再回太平城的时候，她的小师哥已经是个宦臣了。
姬相挽收回思绪与目光，微微笑道：“许久不见，小师哥。你升任两衙指挥使时我不在太平城，没有向你道贺，今日补上如何？”
霍沨说得对，她是该避让的，单凭齐琅少年时替她入宫这一条，不管他怎样怨怼，姬相挽都亏欠他一辈子。
齐琅没有理会姬相挽的退让，目光如刀，从她的眉眼一寸寸往下，似乎要剜开矜持的壳子，看看她内里究竟什么样。
“听闻师妹一直远在寒州之北给情郎守丧，怎么如今想开了，也想要飞上枝头了？”
齐琅的话，直接往姬相挽心窝里扎——同样是两年前，她的未婚夫也死在了那场战事中。
姬相挽宽袖下手指用力攥到发白，却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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