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并非晴日,即使日上三竿,天还是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笼罩在京城上空,凝聚的水汽只待一个时机就要从空中落下。
杜府内,今日杜文焕休沐,见从外头来了几个宫里的人,为首的太监见到杜文焕道了个好:“杜大人。”
杜文焕也算到这几日陛下的旨意必定下达,只是他见这太监手中却并无一物,甚是不解。
太监满脸堆笑,道明来意:“内臣是来传陛下口谕的。陛下让您立刻进宫面圣。”
杜文焕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说:“请待我整换衣冠,便随你进宫。”
这太监却拒绝道:“不必了,杜大人,陛下的意思是让您立刻进宫。”
杜文焕不明白皇帝为何传得如此焦急,但也不好多问,就说:“那麻烦公公带路了。”
“职责所在。”
宫城,乾坤殿内,近耳顺之年的崇福皇帝坐于榻上,观察棋局。一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美貌妃子,正在绣一只凤凰。
内侍禀报:“陛下,大理正杜文焕杜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皇帝说。
那个美貌妃子放下绣针,向皇帝行礼道:“那臣妾先回避。”
皇帝颔首,美貌妃子便去了内室。
杜文焕低头趋步,进来便跪下行礼:“臣杜文焕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嗯,起来吧。”皇帝问,“你棋艺如何?”
杜文焕恭恭敬敬回答:“略通一二。”
“那便坐过来与朕对弈一局,不可留手。”
“是。”
杜文焕坐到皇帝对面,手执白子。
皇帝黑子先行。
皇帝棋风凌厉,呈吞山倒海之势,步步紧逼。
杜文焕不疾不徐,伺机待发,转守为攻。
一局罢了,皇帝胜杜文焕三子。
皇帝古旧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的棋艺不错。”
杜文焕道:“臣下惭愧,远逊于陛下。”
“呵,这可不叫远逊。”皇帝轻笑,从厚重的喉咙里咕噜出几句低沉的话来,“你尚且年轻,朕胜你三子也算不得什么。看样子高太傅并未看错你。”
高太傅就是杜文焕的老师高琦。高琦一生经历两朝,也曾教授过当今皇帝,故皇帝尊他一声“太傅”。
杜文焕深知皇帝喜怒无常,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低眉垂眼等他说下去。
“你在殿试上,朕亲点你为探花。本以为你会留在京城,不想你居然自请离京。你还在外地任县令时,高琦就上书请求将你调回京城,奏疏中也提及你的政绩。确实不错,这次破获一案,也证明了他的眼光。你不过弱冠之年,就有如此才能,的确难得。”
“臣惶恐。”
皇帝摩挲着一枚通体光滑的黑棋,所言虽是夸赞,脸上却无笑意,“高太傅桃李满天下,门下学生众多,可得之青睐的并不多。而这样极力荐举的,加上你,也不过两人而已……”
杜文焕听皇帝拖长声音,语气似有感叹,眼神中却透着怀疑和危险。
他知道该轮到他说话了。
“高大人对学生一向宽容爱护,臣的小才能得青睐实属荣幸。”杜文焕说,“臣的一点微薄之力必是忠于陛下,忠于朝廷的。”
“哈哈哈,”皇帝大笑,“朕当然不曾怀疑过高太傅和你的忠诚。朕爱惜人才,自然不会埋没了你。”
还未等杜文焕说些什么,皇帝话锋一转,说:“大理寺内自然空缺众多,只是以你的才能,不必局限于大理寺。朕点你为探花时,犹记得你文辞甚美,这份才能没几人比得上。不如就入学士院,当个翰林学士如何?”
翰林学士参与起草诏令,而翰林学士中官至宰相的甚多,一般由皇帝十分信任的人担任。杜文焕才二十岁就任职翰林学士,这在维咸国从无先例。
“臣叩谢陛下圣恩!”
“起身吧。”皇帝说,“这次你破案有功,除了这官职之外,可还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杜文焕站起身,侍立在一旁,闻言,说:“臣为陛下万死不辞,此乃臣分内之事。陛下圣恩已多,臣不敢再多要赏赐。”
“你倒是谦虚,”皇帝笑道,“朕听说你回来之后,在杜府不大习惯。朕就赐你一座府邸。你想要哪里的?”
皇帝这话说明一早就把他和杜府的情况打听清楚,此时再辩解甚至推辞,会显得狡黠和不知好歹。
于是他说:“臣素闻东街白虎坊地处清幽之处,请陛下赐恩。”
“好,朕知道了。”
“谢陛下隆恩。”
“嗯,”皇帝说,“你先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
……
圣旨很快通过皇帝身边的宦官传达到杜府。
“……大理正杜文焕聪慧明达,博学广知,破案有功,进身学士院,充翰林学士,赐紫金鱼袋。”
紫金鱼袋乃是三品大官的章服,普通官员到四五十岁都不一定有此殊荣。
杜老爷听到这消息时,一向刻板严肃的面容上堆起了笑容,他的脸就像小贩做泥人时不小心将面皮都堆在一块,层层的褶子让脸显得奇怪,甚至有点不像人。
展婉脸上也带着喜色,她嫁到杜家已有三四年,虽未见过杜文焕几面,但也将他当做家人,此刻喜色由内而外,让人望见也不觉被感染。
而杜夫人也微微露出笑容,小儿子杜禹扭来扭去,并不安分,硬是被杜夫人摁住双肩,不许他跑。
只是接下来的话让这几人有些意外:“赐玄武坊宅子一座,奴仆十人,黄金五十两,绸缎二十匹。钦此。”
杜文焕领了圣旨,谢了圣恩。宣读的太监向他道喜:“恭喜杜大人。杜大人年轻有为,麒麟之才,可谓是京中翘楚啊。”
“过奖过奖。”杜文焕作揖回礼。
太监也不多逗留,说:“那内臣先去向陛下复命了。”
杜文焕拱手:“慢走。”
待宫里的人都走后,杜老爷才上前,拍了拍杜文焕的肩膀说:“不错,果然是我杜家的好儿子。”
杜文焕并不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夸奖而惊喜,淡淡地说了一句:“多谢父亲。”
杜老爷被这冷漠疏离的态度噎住了喉咙,往日他对杜文焕严肃刻板惯了,讽刺挖苦之言也没少说,如今就是想开口,却也不知怎么说话。
又想到自己乃是杜文焕的父亲,那些过去的话也是勉励他,于是心中又有了底气,问:“文焕,你要那宅子做什么?”
杜老爷的话也正问到了其他人心中,只是她们不好提。
杜文焕本也想跟他们说明,此时正好说清楚,便道:“这是陛下的赏赐,儿子怎么敢猜测?既然这是陛下的美意,那儿子不日就要搬离杜府。”
杜夫人泫然欲泣道:“文焕可是还责怪前几日禹儿弄乱书房之事?我们本是一家人,你尚未娶亲,又何必搬出去呢?”
“陛下怎会听儿子的话,这自然有他的考量。”杜文焕说,“儿子只是住在他处,并非分家,请父亲母亲放心。”
“……”
杜老爷和杜夫人二人不好多说什么,但二人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有些勉强。
尤其是杜夫人,她抓住杜禹肩膀的力气愈发大,让后者直叫疼,而一向疼爱小儿子的她浑然不觉。
她的眼睛一会看着杜文焕,一会不自觉看向西院。
她的手缓缓移到腰间,那儿系着一枚香囊。
杜府上下都知道杜夫人酷爱花草,又擅调配香料,腰间常佩戴不同的香囊,行步有异香。
素来交好的京中贵妇向她讨要,她却一概回绝。
毕竟这香囊里的东西,不只是宜人的香。
而这杜文焕若是真的离开杜府,动手又少了多少机会。
她望向那个一直想跑走的孩子,之前闯了天大的祸她也一直觉得他可怜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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