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停了数日的雪又纷纷扬扬地开始下了。
姜萝披着厚重狐裘,撑伞站在树下。雪花撞在帛伞上,碎成齑粉簌簌滚落。
不远处挂在墙上的宫灯忽明忽灭,昏黄的火光落在她美丽的侧脸上,映得她的长眉如远山,只是那双眼眸却藏进了眉下的阴影处,教人难以看清。
“你确定妘昭准备在今晚夜闯禁宫?”姜萝隔着雪幕,冷漠地打量着对面穿着单薄麻衣的镜奴。
镜奴不敢抬头,只是低头轻声应道:“奴亲耳所闻,此事千真万确。据说是因为姬螓想去禁宫探访九王子,所以妘昭少君决定陪她同去。”
“姨母说过,姬螓当年受了九王子的大恩,方能留下性命苟活于世。如今她吃了些小苦头便去找九王子,倒也在我意料之中。”姜萝若有所思地冷笑一声,“只是那九王子乃大不祥之人,就连大王都对他避讳非常,即便去求他又有何用?”
镜奴伫立雪中,沉默不语。
“这是给你的赏赐,记得管好你的嘴,日后那妘昭还有什么动静,也都要细细向我汇报。”姜萝从衣袖间掏出一袋铜贝嫌弃地丢在脚边。
镜奴立刻俯身上前,将那铜贝从雪地里捧起,拍了拍上头的残雪和泥土,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贱奴就是贱奴,不过区区一百铜贝便稀罕成这样。”姜萝鄙夷地扫了一眼半跪在地上拾取钱袋的镜奴,手中沉重的帛伞微倾,落下一堆积雪砸在镜奴身上。
镜奴低眉顺目地站起身,甚至不敢拍打身上的残雪,只是唯唯诺诺地问:“殿下乃尊贵的大国王女,为何却对妘昭这样的小角色如此上心呢?”
姜萝冷哼一声,转身渐行渐远,只留下几不可闻的轻笑:“孤讨厌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当然,不需要。”风雪中,镜奴微笑着恭谨回应道。
直到看见姜萝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她才平静地转身,顺手从旁边的树丛间折了数枝红梅,绕过人来人往的祭巫殿大门,从仅供奴隶通行的后角门进去了。
守门的巫卫蹙眉望着这一大早便从外头回来的女奴,没等他发问,镜奴便低声下气地解释:“少君命我去采些梅花插在瓶中,屋子里看着也鲜亮些。”
见她唇色乌青,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神情哀戚,守门的巫卫也不再多问,只是往旁边一让便将她放进了祭巫殿中。
外头的白雪越下越大,不过祭巫的房中不仅有地龙供暖,云胜男还又去要了个简单的铜炉靠窗安置,虽看着黑漆漆的炉子不算雅观,但里头生着火却让这大半间屋子都暖和了起来。
那上头还坐着烧水的铜壶,蒸腾的水汽袅袅散开,又让这屋子里的空气不至于太过干燥。
书房的两侧皆点亮了连枝铜灯,将屋子里也照得亮堂了许多。
云胜男苦哈哈地趴在案前,翻开一卷写满文字的竹简,同时用蘸饱了浓墨的毛笔尝试着在一卷新的竹简上写字。
只是她用惯了现代的速写笔,陡然换成了这样的毛笔,只觉得这笔也不好使,手腕也不听使唤,还要凝神屏息在宽不过两厘米的竹片上写字,简直太为难人了。
如今的虞朝还没有研发出后世人们常用的麻纸、宣纸,惯用的书写材料还是竹简、木简和帛书居多。只是帛书珍贵难得,通常只有王室贵族和高级巫觋才能使用,余下则多用简书。
云胜男不过才被提为一羽祭巫,自然也没有那个奢侈的本钱可以用帛书练字,便只能寻些竹简来慢慢练习,这才练了几日,她觉得自己的书法没有进益,倒是耐性又被打磨得更加沉稳了。
“你这字......”姬螓跪坐在旁边看了半晌,不忍打击云胜男的积极性,便低头默默喝茶。
下雪天,祭巫们也是不必做功课的,所以她一大早就打算约着赢愔一同来找云胜男。不过赢愔的母国遣了使者来探望她,她一早便带着巫卫去王畿,恐怕在天黑之前是赶不回来的。
“我已经很努力了。”云胜男叹了口气将那一根纤细的狼毫搁在笔架上,取了烛台握在手中细细观察自己方才写的一行字。
她高考那年好像都没有这么用功过。
许是方才那笔字蘸得墨水多了些,此刻一滴墨迹顺着竹简的纹路滑落,将下面那一行字尽数划过,染出团团墨痕。
云胜男深吸口气,将竹简上的字迹一一擦拭干净,然后重头再来。她虽然没有书法方面的天赋,但胜在耐心实在好。
“你抄这些祭词做什么?”姬螓看着她又回到桌前开始开始从头练习,不觉好奇追问。
云胜男活动了一下自己酸涩的手腕,抬眸幽幽地望着姬螓:“还不是玉公子......嗯,就是你哥给我布置的课业。”
自从姬螓坦诚了自己的身份以后,云胜男在她面前倒是不再和之前那样讳莫如深。
姬螓的嘴角抽动了一瞬,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妘昭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她却明白。
所以,她不敢再乱说话。
“对了,既然王族之人都姓姬,那你哥叫什么?”云胜男忽然停了手中的笔,扭头询问姬螓。
姬螓正低头给自己续茶,闻言略顿了顿才道:“九王兄讳徵(zhi),姬徵。”
“姬徵?机智?”云胜男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来了兴趣,“倒是个好名字,哪个字?”
姬螓便接过她手中的毛笔在竹简上写给她看:“是大巫替他起的,徵为五音之一,当初九王兄出生时伴有异象,大巫算出水德归徵,便据此为他取名。”
虞朝之人崇尚水德,以黑色为尊,就连天子龙袍也是玄墨绣金龙。若要说水德归徵......
云胜男看着那个繁复的古字在竹简被缓缓描绘出,隐约似乎看见了那位温润公子的青玉面具也在她面前被一点点摘下。
虽然仍旧不知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离对方更近了些。
她瞄了几眼便将那个字记住了,随后又开始用毛笔在竹简上练习,只是那个徵她却开始偷偷在心里练习。
两人正闲聊着,一道细碎的脚步便由远及近传来。云胜男和姬螓对视一样,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须臾,裹着一身风雪的镜奴便推门而入。
云胜男见她浑身是雪,便上前将她迎入房中顺手关上门,这才取了个毛掸替她拂去身上残雪,又吩咐道:“辛苦你跑这一趟了,外头这样冷,你先去炉边暖暖,喝杯热茶再说。”
姬螓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既不起身也不搭话。
倒是镜奴一见到她,眼神一顿随后就要俯身跪下行礼。
“免。”姬螓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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