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一天会经历两次涨潮与落潮,程渝生在海边,洞悉北城赶海规律。
而潮汐又根据月亮位置不断发生着改变。
此刻是下午四时出头,正是活汛,大涨大退,凶猛的推动力带来最新鲜的生命,只要速度够快,就能满载而归全身而退。
她赤脚走在冰凉的瓷砖上,极其小心,犹如藏匿在礁石缝隙里的懵懂海洋精灵,既要偷得天光,又要小心隐匿防止暴露。
门把手被按压到极限,咔哒一声轻轻带上。
洗衣机终于停止转动,不开灯的房间只有昏黄斑驳钻进来,程渝终于看清那个靠在门框边的身影。
看来下雨天真的不适合冒险赶海。
程星南换上自己原本的衣服,手里抓着柔软到变形的毛衣。
“你怎么没走?”程渝压低声音,因为刚洗过澡的音色软而糯,短发湿了水更显娇媚伶俐,像刚学会说话的美人鱼。
程星南冷冷看她,耳边水珠滚进睡衣,那是印满粉色小草莓的珊瑚绒开衫,跟刚才敲击耳膜的动静毫无关系。
他终于开口:“我也想问自己这句话。”
微垂的目光涣散而细碎,空洞得不像她记忆里飞扬跋扈的程星南。
程渝转过身去,不想面对这样的眼神,她有点烦躁又深感疲惫,有种昨天刚考砸,今天又不及格的无力。
口袋里手机震了两下,她救命稻草般点开,却看到更意想不到的消息。
钟林发来的语音每条都有六十秒,她转文字逐一看过去,倏地感到耳后一阵热意。
下意识回头,程星南粗粝的指腹摁压在她耳垂边,正要推开,他先一步拿开,指尖捏着一截碎发。
她从小最讨厌剪完头发掉落在衣服里的碎头发,戳人又无孔不入,叫她坐立难安。
“做什么?”她眉心蹙起。
他扬扬手,似乎刚才过度的用力只是为了替她排忧解难。程渝摸摸耳垂,依旧能感受到些许痛感。
她继而快速浏览文字,直到抓住关键词,目光投向程星南手背。
程星南似是意识到,将毛衣换了个手拿,迈步往门口去。
“程星南。”程渝叫住他。
他沉默地换鞋,听着程渝通知般的语气。
“咖啡店迁址的事,我同意。”
欣喜的表情没有出现在程星南脸上,多年的相处让他完全能判断,程渝要说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很快,他就听到了那句“但是”。
“之前你问我希不希望你走,现在我能回答。等中睦在侨滨的项目结束,我想我们回到各自的生活。”
程星南手里的动作停下,他站直看过去。
离开南城的时候,因为长时间作息不规律,蛰伏许久的智齿开始发炎。让他一度想起儿时换牙的痛,恒牙蓄势待发要取代乳牙的过程,是折磨且漫长的。他总爱用舌尖抵住摇摇欲坠的牙根,血腥气溢满口腔,酸涩和锥心的痛绵延不息。
他一直都知道,取代并不容易,而他无数次经过且视如神谕的不敢触碰的小床,别人轻而易举就可以登堂入室。
视线在她身上绕过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白皙光洁的脚踝,那颗红色小痣与曾经无异,却在今天赤裸裸的嘲笑着他。
而程渝同样,做任何决定从不商量,他想起刚到竹苑那阵子,小饭桌开饭他就站在一边。程渝看了两天,就在小黑板背面写上“工作流程”。
画小鱼图案的是她,他则是一颗五角星。
星星:摆放桌椅板凳。
星星:拿餐具,盛饭,打菜,打汤。
星星:洗碗。
小鱼:指挥星星并且加油。
现在的小鱼连指挥和加油都不给了,他却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程星南推开门,走出去,程渝看着他的背影,听见他更加嘶哑无奈的声音。
“这是你第二次叫我走,”他轻笑,“还是答应你。”
门锁落下的动静很轻,程渝的心却被重重一击,她扶着椅背缓慢降落,直到楼道安静得了无痕迹。钟林还在发来消息,程渝调低音量贴耳听。
“多亏他找了那对夫妻原单位领导施压,不然不可能这么快解决,我问了同事,来签字的时候,你哥刚挂完水,急性酒精中毒很危险,真是瞎搞。”
程渝按住语音,刚说了一个字,又迅速撤回改为打字。
【我知道了,后面还有需要配合的随时喊我。】
钟林回了个OK表情,片刻又说:【其实我一直没想通,程星南对你都能这么费心,当年对他父亲怎么那么无情。】
程渝望向窗外,她也答不上这道题。
第二天上午的航班,刘珍照例给她准备好一整箱托运,期间还不断往里面加东西,忙忙唠唠说这个要冷藏,那个要冷冻,又说两礼拜吃不完就扔掉。
“要不叫个快递直接寄?”江阔提议。
刘珍嘴上说那方便,转头却对着纸箱愣了好一会儿,最后趁程渝去拿打包胶带,难舍难分地取出几件,飞速塞回冰箱。
程渝眼睛一热,三下五除二把纸箱封起来,“不用,这点东西托运不费事。”
等舷窗中的丘陵地貌变成荒芜小点,难过的情绪猝不及防翻涌,江阔问怎么了,她摇摇头。
找胶带正好看到家里药箱,里面没有一片膏药。
需要费心藏起的东西,往往代表了它的重要性。
江阔安慰道:“再过几个月就过年了,到时候又能看到她。”
程渝笑笑,“我今天不回北城过年。”
江阔追问,“跟我回家过年?”
她解释:“我可能会把外婆接到南城一起过年。”
航程过半,程渝转头正好对上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么了?”她问。
“你是想以后和外婆一起住吗?”
江阔恍如就是随意提起,程渝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她想起儿时被嘲讽的心情,日征月迈角色转移,小拖油瓶变成老拖油瓶。
说者无心,外婆对着行李自觉给小辈添了麻烦的手足无措,像个涉世未深的孩童,深深刺痛了程渝敏感神经。
“我想,”程渝真心话脱口,扭头望过去,江阔准备拿水杯的手顿了顿,她收回目光,“不过外婆不会同意,还是找个舒适的养老院有人陪才行。”
江阔点头,笑说:“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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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刚过,江阔提前报备要去连城的海滨浴场改建项目驻场。
驻场条件艰苦,事务所这几年不缺人,况且连城距离南城并不算远,从前都是验收节点过去就行,对此程渝颇感意外。
江阔解释是连城旅游局牵线,完工时间压得紧,他亲自去盯才放心。
学建筑的都得经这一遭,协调各个单位在中间周旋和泥,当初江阔和程星南自然都面对过,她和外婆时常去送点饭菜给他俩改善伙食。
江阔做事过于循规蹈矩,工地上的老油条多是不买他账的;反倒是程星南在竹苑混了几年,对付这些人有自己的手段,算是吃得开。
想来时过境迁,现在的江阔完全有本事搞定。
恢复营业,各种备料快递堆成小山,程渝拿着剪刀挨个儿拆。
手不闲着,耳朵竖得像兔子。
她忙的时候就靠听客人八卦打发时间,其中一个正在转述。
说门口漂亮姐姐是在跟她妈打电话,讲她弟弟给女朋友买房,还写了女朋友名字,结果被他妈妈发现了大骂他没脑子。
好在女朋友手上正好有现钱借给儿子生意过渡,现在危机过去,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儿子不许还钱,这样才有保障。
程渝越听越不对劲,这种吃瓜下一秒遭遇背刺的经历对她而言太过熟悉,她听到过父母离婚的爆炸瓜,母亲与程父的半生瓜,程家看似漂亮的烂瓜。
以及现在她自己的从天而降包熟瓜。
这些瓜闻起来反胃,卖瓜的人还要扎心地请她品鉴甜不甜。
耳边两人聊天戛然而止,她抬头,玻璃门外江嫣然款款走来。
人如其名,江嫣然始终是娉婷万千的娇媚姿态,她是江阔亲姐姐,也是江阔爸妈的传声筒。
程渝喊了声姐,活生生把两个小姑娘吓跑了。
江嫣然豪放地扔了包,自己绕到冰箱开了瓶苏打水,说:“老江老徐要给你介绍工作,我拦不住,你爱去不去。”
程渝怀里抱着新到的热饮杯,她搬来椅子站上去,向高柜里抛。
“姐姐,我没有关店的打算。”
“我说了啊,没用。这次是老江战友的什么狗屁设计公司,包间都定好了,”江嫣然拍拍她腿叫她下来,“他们让江阔跟你说,没动静吧,又使唤我。”
店里吊柜打得高,天冷程渝多备了些物料,就得用到最上面一层,江嫣然脱了鞋发挥175的身高优势,程渝递她放,配合得相当默契。
江嫣然虽然嘴直,讲话不好听,实际一直护着程渝,或许是因为她从小就不如江阔受宠,对同样不受待见的程渝产生了天然的惺惺相惜。
“我替你拒过好多次,这次他们铁了心,不行你就去一趟吃完就走,别让他们老脸掉地就行。”
东西放完江嫣然没下来,默默又把程渝够不到那层的纸巾拿了几盒下来,程渝叫她别忙了,她轻飘飘说“顺带手的事”,蹲下拾起抹布,再将那层台板擦得干干净净。
程渝不想为难江嫣然,心不在焉地扶着她,终于下定决心。
“行,我去。”
江嫣然没想到程渝能答应,反而有些不自在。拽过外卖机吐出的小票,岔开话题,“热美式两杯,要烫嘴的。”
程渝被逗笑,开始做单,听见她惊呼:“三百多次下单,是有多爱喝。”
程渝伸头去看,还是那个人,她往纸袋里多塞了几块饼干。
江嫣然走了没一会儿,张月来摸鱼,抱怨侨滨的改建如火如荼加班严重,又感叹:“好在中睦重点不在南城,等他们撤我们就解放了。”
“也要一两年吧?”程渝问。
张月摇头,“哪要那么久,快的话三个月,最慢也就半年。”
话传到程渝耳朵里,佐证着她和程星南交错的时间长度。
以前她固执的相信,陪伴的前提是有恒,是生动热烈的爱。数次事与愿违之后,她汗颜自己的乐观,习以为常所有游移和聚散。
张月看她面色如常地打包,判定程星南纵使有心思,恐怕程渝也不会给他可乘之隙。
窗间走过的人影让她不死心,试探地说:“看吧,大老板亲自下场来卷了。”
程渝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程星南刚从工地下来头发凌乱,正用手里卷成筒的图纸拍灰,后面跟着三五个项目经理和工头。
第二次看到他工作状态,光影将冷峻的面部线条勾勒得更为深邃严肃,他卷着袖子听着施工方说进度,偶尔询问几句。
等他收起图纸,谈笑间熟稔地拍拍身边人肩膀,对方递烟他接过,搭着拢火的手微微俯身。
随后任由其夹在手指中被风抽完。
约莫五分钟不到又匆匆上车,很快消失在窗景中。
程渝收回视线,继续剥橙子,不过她今天带了手套,酸涩的汁水并未侵蚀她久不愈合的指缝,只是削弱的她的工作效率。
她拽起边角,将手套扔进垃圾桶。
刺刺的痛觉卷土重来。
他们两个之间,程星南多数是听话的那个,她故意分配不公,让他做小饭桌服务员,他任劳任怨甘之如饴。
她说让他走,他就会一言不发掉头。
以前是,现在同样。
饮料做好,张月接过,忽然笑着调侃起来,“小程最近和男朋友有点激烈哦。”
程渝愣住,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张月笑眯眯指了指她的耳朵。
程渝走到旁边全身镜,疑惑地扭转脖子。
这才发现她的耳垂下方,那道触目惊心的红色吻痕。
制造者是江阔,而将它反复揉捻,留下深深淤青的,却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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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睦的速度果然惊人,渣土车洒水车混合交替,大有要赶在年前平底高楼起的架势。
程渝听见店外喇叭摁响,利索打烊一路小跑坐上付爽的迷你剁椒鱼头,并且敏锐地发现好友今日不正常,时不时冲她贼眉鼠眼笑嘻嘻。
“中彩票了?”程渝问。
付爽眼睛点点储物格,程渝顺势打开,只一秒,又迅速关上。
付爽看她蹭就红透的脸颊,对着方向盘笑得前仰后合,“好清纯啊小鱼。”
程渝捂脸:“你放这个在车上干嘛?”
还不止一个,是一摞!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形态各异。
付爽:“做调研啊,不然呢,我也用不了这么多吧。”
程渝:“你要开情趣用品店?”
“差不多,不过我要做上游。”
这个议题对她们并不陌生,只是当初理论大与实践,小试牛刀以失败告终,其中经历的血泪代价惨痛。
付爽娓娓道来,她的几个账号运营顺利,时常接些女性用品商单,上个月深市的初创团队找到她,聊完一轮寄出了三款一代样机。
“你知道多巧吗?她们现在的创始人就是当年找我们合作设计的思思,她竟然一直没放弃,直到去年拿到投资,成立了糖心。”
糖心......
程渝在脑子里过了遍,功能细致,款式新颖,连收纳都颇为贴心。
她回家可以考虑清空购物车,把糖心的下单。
车辆行至晚高峰的高架汇入口,大家各自减速,灯带和路牌指引着两条方向。
上行或是下行,早在拨动转向灯前就定好方向。
光影纷乱,付爽的眼睛像提前冒头的夜空星,喋喋不休闪烁着热情的光,她笑着问:“我就觉得这是老天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你不想试试吗?”
89.7电台从广播无缝接入新裤子的歌,电流穿过城市心脏,击中程渝干净到没有噪音的生活。
你不想试试吗?
你要跳舞吗?
你不想吗?
你要吗?
想吗?
要吗?
混合在熟悉的鼓点中,她恍惚回到大学,置身酒吧舞台中央,挥洒汗水,心无旁骛感受浪潮来临的快感。
目的地到达,停车场的光骤然一亮,潮水褪去,喧嚣弥散。
管理员敲窗户看了眼,笑说:“这层快满了,下面车位大,好停!”
程渝叹了口气,有点抱歉地回说:“我想想。”
付爽全然没有扫兴的表情,丝滑倒车入库,大步流星绕到副驾,一把搂过程渝,“没问题,等你的好消息。”
小周末晚上的超市人流攒动,程渝此行目的明确,入冬咖啡店雷打不动更新菜单,上新热红酒,点单率居高不下,是握着咖啡杯在办公室偷偷摄入酒精的小巧思。
两人径直奔向调料货架,付爽看程渝挑得热火朝天,推车里全是肉桂八角豆蔻,眼前一亮,“外婆是不是会种这些?”
程渝解释说:“她种的是香草,做西餐用得比较多。”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付爽根本分不清,嘴里叼着试吃的小纸杯,“哦,香草就是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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