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泠若有所思地看向案后之人，沉吟许久，才出声问道：“王爷不觉得对苏女郎太过凶恶了吗？”
虽说苏觅云娇横，但对裴敛却是实打实的真情，任谁都瞧得出来。到底是个女子，被自己钟情之人这般对待，与诛心无异。
更何况裴敛与其还有十余年的兄妹之情，可裴敛竟无半分顾惜。
裴敛垂眼看着折子，却是半晌都没再翻页，沉声道：“所谓长兄如父，本王做兄长的教训自己的妹妹有何不可？”
长兄如父？
姜泠心中嗤笑一声，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他分明姓裴，可不姓苏。
她摇摇头，弯唇笑了笑：“可苏女郎显然没将王爷您看作兄长。”
这话听着隐晦，可她与裴敛都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因而她忽而也有些后悔自己口快，说完立时略显心虚地扫了裴敛一眼。
可裴敛却面色无波，抬头看向她的眼神异常平静：“无论她如何作想，本王作为她的兄长，万不该让她在没有希望之事上徒耗光阴。接她进宫是碍于义父的要求，但也仅限于让她在这宫中安然住着，便是关心爱护，也不过是尽兄长之责。旁的，本王给不了，也不想给。”
向来惜字如金之人，今日竟是对着她说了这许多，将世上最难揣测的君王之心都这般直白地说与她听了。
她摸了摸耳垂，不自然地别开眼，说道：“是臣多嘴，臣无意打探王爷如何作想。”
她无意打探，也不敢打探。在这深宫之中，旁人的秘密说不得何时便会成为催命符，这个道理，她从小就明白。
但裴敛向来不如她的愿，刻意说道：“本王偏就要你知道。”
他放下手中奏折，心情忽然愉悦起来。
“你既主掌御前之事，便应当将与朝政无关之人拦在天极殿外，而非像今日这般笑脸相迎。”
姜泠吃惊，问道：“你的意思是往后苏女郎来让我将她赶出去不成？”
她心中着急，竟连称呼都乱了。
裴敛似笑非笑，并未责怪，点头道：“正是，若是往后宫中传出什么疯言疯语，便也有你渎职之过。”
姜泠觉得自己冤得厉害，伺候裴敛不说，还要被当作箭靶，顿时悔恨自己竟还有那么一瞬对苏觅云生了怜惜之情。
“王爷此举实在……”她有些生气，可歹毒二字到底不敢说出口。
面前之人好似看穿她所想，斜倚上凭几，问道：“你在怕什么？”
姜泠樱粉色的唇抿成一条线，看着他默不作声。
她自小生在深宫，无论是在大俞还是上景，从不乏陷入情爱的女子。而这些女子大多有个共性，便是小肚鸡肠，能将自己中意之人身边的女子恨上个遍。
不管这些女子是否无辜，更不念她们中意之人又是何态度，总归这恨意只会落到女子身上，不将这些女子赶尽杀绝，绝不罢休。
此番裴敛表态，却又将她留在身边，如何能不招苏觅云嫉恨？
她甚至怀疑裴敛是故意为之，要让她在这宫中过不安稳，他根本没放下与她之间的恩怨纠葛，他只需动动嘴，就能轻松挑起她与苏觅云的争端。
而她无权无势，如何应对有苏崇做靠山的苏觅云？
裴敛看着她眸光黯淡的模样，略一沉吟，说道：“你是在怕苏觅云因为本王的缘故责难于你。”
被猜中心思，她也没否认，接着他的话说道：“既然王爷知道，为何偏要如此？如若王爷对臣还有不满，大可明明白白说出来，臣……”
一声浑厚低沉的笑打断了她的话。
裴敛收回手抱在胸前，问道：“你以为不在本王身边呆着，苏觅云就不憎恶你了吗？”
“自然。”她想也没想，当即回答道。
她与苏觅云无仇无怨，此前更是从未见过，没有旧怨，便只有新仇。可她自问从未行过何种伤害苏觅云之事，她们二人之间除却裴敛，再无其他关联。
因而她坚信裴敛就是症结所在，苏觅云钟情裴敛，可裴敛却从不回应，甚至冷心绝情地拒绝她的心意。
若她是苏觅云定然也是不甘的，可苏觅云不忍恨上裴敛，便只能恨上她这个日日出现在裴敛身边的软柿子。
细细思来，她深以为然。
可谁知裴敛听罢笑意却是更深，须臾过后才幽幽说道：“本王这妹妹可不是这般不讲道理之人，谁在本王身边，就恨上谁。”
他的嗓音如寒江烟波，一如既往地带着些许凉意，却也似笼罩藏匿着什么，轻易无法看破。
姜泠只觉这话是开脱之言，苏觅云的跋扈她看在眼里，讲道理的时候倒不曾见过。
“更何况......”裴敛收束笑意，凝向她，“你是本王亲封的女侍中，你是官，她是民，即便要怕她也轮不着你来怕。再不济，你身后还有本王，她能将你如何？”
话语间，正午艳阳朝着西边略略斜去，穿透窗纱，落在姜泠脚边。
听罢这番话后，姜泠心中生出股别扭来，于是将目光从裴敛面上收回，去看裙边柔柔浮动的光晕。
她看了多久，天极殿中便是多久的沉寂，但当她再抬眼时，又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她摇头，道：“臣与王爷本就是合作，各取所需，姜泠不敢相忘，如何敢向王爷奢求庇护？合作，是伯仲之间，你来我往。除却王爷本该给臣的回报，其他的便是施舍。所谓施舍便是恩，这恩迟早要报，但臣如今一无所有，这恩只怕是报不了。”
她微勾唇角，笑却不达眼底：“臣还不起，便不敢欠王爷什么。”
话音如珠玉落盘，清脆伶仃，可入了裴敛的耳，却仿佛夜半春雷，汹涌滚滚，扰人清梦。
姜泠面色从容，疏离淡然，偏就是这幅模样，让他格外烦扰。
他宁可面前的女子能显露些许愤怒与不耐，斥他别有所图，却也不愿自己捧上去的好意，被完好无缺地送还回来。
他不自觉抬手抚上腰腹，隔着衣料已感知不到那道被姜泠用碎瓷片刺破的伤口，他却突然觉得有些可惜，为何这般轻易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摩挲着衣料，慢吞吞地说道：“本王给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这女侍中的位置你必须坐。若不想借本王的势，就拿出女官的模样来，别让旁人随口一唬，就被吓得连连后退。”
他拿起折子，手指微动翻过一页，不等姜泠再开口，又兀自说道：“回吧，让朱言进来伺候。”
姜泠默然颔首，走出殿外。朱言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忙笑迎上前，与她换了值。
而她走下白玉阶，却没急着离开，反倒在原地站了许久。
宫人来往，皆目不斜视，小心翼翼迈着步子，匆匆行过她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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