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市南边,新安会馆。广陵的盐商多来自徽州一带,在异乡经商多年,逐渐扎根并建立同乡会,以互帮互助,交流感情。
新安会馆的正堂悬着一块乌木匾,上书“义利千秋”四个鎏金大字,笔力沉雄,据说是某位致仕的徽州籍尚书所题。匾下供着佛像,一炉线香青烟袅袅,熏得满室檀腥。
十来个盐商围坐在黄花梨木的八仙桌旁,各个面露愁容。
“您的茶。”季辞秋着一身粗布衣裳,递上新沏的祁门红茶。半个时辰前,她伺机打晕小厮,混了进来。
长衫男子接过茶,顾不上喝一口,焦心道:“你们听说了吗?有盐商定价比我们低。”
“是有耳闻。”另一男子点头。
长衫叹了口气:“害,本来生意就难做,我现今是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再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言至此,众人纷纷应声,互倒苦水。
“我在广陵卖了十五年盐了,从前都是薄利多销,年年收益稳定,哪能想到会有如今这场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非昔比喽。如今那官盐卖给咱们的价格涨了又涨,除了跟着抬高盐价还有什么法子?难不成去和官府讨价还价?”
“生意难做哦,现在好了,平民吃不起盐,咱们的盐也卖不出去,真不知道这好处都给谁占了去。”
“还能有谁?青天大老爷呗。”一年轻男子懒洋洋道。
众人面色一变,纷纷噤声:“嘘,这话可不能瞎说,小心被有心人听了去。”
年轻男子眉头一横,胸中气愤,高声道:“听了去就听了去!我说的不是实话吗?高叔,你说说,上次收盐看到了什么?”
被点名的男子垂着头,半天没吭声。
“好了,”最上座一直没说话的白须老人疲惫道,“今日的话全当听个玩笑,耳边打个转就过去了。你们别忘了,新安会馆的前辈是怎样费尽心思从官府手中拿到贩盐这项差事的,没了官府发的盐引,咱们什么都不是。”
众人泄了气,低下头。
老人接着道:“我听下来,这定价的事还未寻到确凿的证据。依我看,大家不如多方打探,摸清楚情况,也比现在这般胡乱猜测强得多。”
众人纷表赞同。
“没什么事的话,散了吧。”老人拄杖站起,缓慢离开了。
“怎么感觉邱老近来精气神差了许多?”一人盯着邱老的背影喃喃道。
“那件事你没听说?”长衫男子道。
“什么事?”
“邱老的孙女被胡公子看上了,打个招呼扔了箱聘礼就把人给掳走了。”
“胡总管的公子?这么嚣张?”一人叹道。
“那位胡公子的为人你我还不清楚?之前在街上欲强抢民女,被薛大人阻拦了,如今又卷土重来了。”
“那邱老怎么办?”
长衫男子叹口气,摇了摇头:“邱老估计也愁着呢。胡总管管着征税,与咱们关系密切,不好得罪。”
“你说胡总管人也不错,咋生出这样的儿子?”一人愤愤。
众人唠了半天,见天色不早,急忙撂下茶盏,回铺子里了。
———
邱宅。
邱老刚一入院,便听见东厢房里传来瓷具摔碎的声音,夹杂着女子的哭声。
“邱族英!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把我的婉儿带回来……”
“你的婉儿,你的婉儿!婉儿不也是我的心头肉?你以为我不着急吗?”
“我的婉儿啊……她从小在我身边就没吃过苦头,一想到她如今不知被关在何处,我的心就痛得很啊!”
邱老眉头皱得更紧,正欲回屋,东厢房的门哗得打开,邱族英从里面走出来。
见了邱老,他满脸希冀:“爹,可有法子?”
邱老叹了口气,摇摇头。
邱族英慌了神,扑通一声跪下:“爹,您可得救救婉儿啊。婉儿要是嫁与胡公子,这辈子就毁了!”
邱老拄着拐的手抖得厉害,邱族英见状连忙起身,搀扶着他步入正堂。
“婉儿的事不是爹不帮,”邱老坐下,长呼一口气,“是爹两头为难啊!”
“胡总管手里握着邱家安身立命的生计,近些年又为我们争取好的盐价,我怎好与他作对。”
邱老手覆着拐杖,从架上取出一张泛黄的被精心包裹旧纸:“这是你曾曾祖父在广陵经商拿到的第一张盐引,自此咱们邱家靠着这个在广陵安身立命。”
“邱家祖辈这么些年积累的产业,若是在爹这里断送,爹无颜面对祖先。”
“可是婉儿……”邱族英不死心。
邱老痛苦地闭上眼睛:“婉儿亦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不痛心?你爹老了无用,保不住她……”
邱族英垂头:“那就眼睁睁看着婉儿嫁人?”
“那胡泽谦虽纨绔,但胡总管的为人不错。我多予些东西,有他老子的面子,胡公子应当不敢做得太过。”
邱族英没吭声。父子两默默许久,心中如有巨石,压得透不过气。
———
次日,邱老像往常一样拄着拐来到店里。他虽年近花甲,却闲不下来,一有空就来铺子里。看着木格架上的盐垛,心里便踏实了。
盐价上涨,铺子里的生意冷清,倒也成了常态。
一戴着帷帽的郎君迈入店里,邱族英迎上前去:“客官,要点什么?”
季辞秋透过帷幔环顾一圈,见店中没有其他人,低声道:“我能救你女儿出来。”
邱族英听了这话一愣,随即警惕道:“你是何人?”
“这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有法子救你女儿。”
沉默了几秒,邱族英面无表情道:“胡总管不嫌邱家门第微末,将小女风光娶进府上,邱某高兴还来不及。”
“此话当真?”季辞秋道,“我听说那胡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不仅处处沾花惹草,还喜怒无常,动粗都是时有的事。”
邱族英面上抽搐,没吭声。
“既然阁下觉得是门好亲事,那我也不多管闲事了,我急着买马具,告辞。”季辞秋迈出了门。
她慢悠悠地步至邻街,刚入几家马具行转了转,便见邱族英站在街口焦急地东张西望。她勾了勾嘴角,抬步走上前。
“邱掌柜?”季辞秋一脸惊讶。
邱族英见着人,赶忙上前,小心翼翼道:“阁下方才说的话当真?”
“绝无虚言。”她即答道。
邱族英紧了紧手,横竖没有别的法子,不如赌一把:“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阁下想要什么?”
“人多眼杂,寻个静处细聊。”
——
“阁下的意思,是要衙门的……”邱族英一脸震惊,压低声音道。
“没错。”季辞秋点点头,拿起茶盏浅酌一口。昨日在新安会馆听了他们的谈话,发觉其中蹊跷,官府如此肆意抬高盐价,盐商不可能不觉察,必是发现了不寻常的蛛丝马迹。然而迫于权势,他们只能吃哑巴亏。
想要盐商透露消息,交换最为稳妥。她瞅准了散商间德高望重的邱家,打算做一笔交易。
季辞秋将情况禀报叶望,得知胡泽谦三日后纳邱家孙女为妾,届时宴请宾客,其中就有叶望。
“阁下究竟是何人?”邱族英的心怦怦直跳,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原以为是求财,没想到竟是要官府私盐的证据。诚如邱老所言,官府颁发的盐引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一趟本就是瞒着他爹出来的,倘若用这消息交换,将事情闹到官府那儿,他们一家定要收拾铺盖走人了。
“这……”一边是女儿的幸福,一边是家族的生意,邱族英很是为难。他有预感,这是他最后一次救女儿的机会了。
季辞秋开了口:“邱掌柜无需顾虑,这消息不急着要,等你女儿救出来时,一手交人,一手交物。”
等女儿救出来?邱族英心中一动,总之先将女儿救出来,之后的事再商量也是可以的。
季辞秋紧接着道:“邱掌柜,这些年你们散商被官府搅得鸡犬不宁,就甘心一直这样?”
邱族英脸色沉了下来,这些年官府的施压他们一直默默承受着,本以为会逐渐变好,没想到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积怨已久,要不是有长辈压着,身边年轻的小辈都蠢蠢欲动。
只是如今,顾不上那么多了。
“好,我答应你。”邱族英深呼一口气,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但你能保证一定能救出小女吗?”
“没问题。”一个盐商的府邸,守卫应当不会森严。
——
广济坊官河边。阿黎托着腮蹲坐在地,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几幅画卷,绢本上的墨色浓淡相宜,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你看那边,有个姑娘家在卖画。”
“姑娘家?不好好在后院呆着,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
“她的画都没人买,可见一斑。”几人在远处窃窃私语。
阿黎有些泄气,她虽不在意别人说些什么,但摆了半天的摊,上前看的人都寥寥无几。
“阿黎,”季辞秋从远处走来,笑着道,“我们方大画家生意如何?”
“唉,别提了。我坐这一上午,来看的人都很少,”阿黎叹了口气,有些不自信,“表哥,我的画真的很差吗?”
“教你的先生怎么说?”季辞秋问。
“先生说我很有天赋,在同门中佼佼。”阿黎有些不好意思道。
“那不就成了。”
“可是先生也说,好的画是有目共赏,交口称赞的。”阿黎垂头道。
季辞秋没说话,陪阿黎坐了会,渐渐看出了名堂。
“阿黎,依表哥看,你这画摊光顾的人少,情有可原。”季辞秋道。
“为何?”阿黎有些奇怪,仰起头。
“你瞧,这里往来的都是些寻常布衣,对画作感兴趣的本就不多。”
阿黎想了想,认同地点点头。
季辞秋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走,表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青石板路磨得发亮,街边挤满店铺,纸幌子随风轻晃,传来阵阵墨香。
“表哥,这是哪里?”阿黎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她平日都困在广济坊中,对坊外的事知之甚少。
“书画篆刻一条街,”季辞秋摊开包袱,将阿黎的画一一摆放。
阿黎有些害臊:“表哥,我的画放在这些大家面前,不是自讨没趣。”
“没关系,咱不开店,”季辞秋指指远处零星的几个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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