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交加,偌大个幽州节度使府的衙堂中,仅有一支残烛摇晃,光色亦因此忽明忽暗,映着每个人都各异的脸色。
李振捂着一面手帕,一边不住的咳嗽,一边提笔坐在最亮的地方,提笔伏案而书。
不过很显然,他的思绪不时要被外面伤兵的哀嚎声扰动一分,进而又要想上片刻,复才落笔。
一旁,幕僚躬身而候,却是脸色有些煞白。
与以往不同,他素来替这位李公奔走的时候,都只是一副文士模样,但在眼下,身上却罕见的着了一身甲胄,实打实的铁甲,可谓是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
但就算如此,他仍然因为未知的恐惧而感到心慌,一直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又不敢出声惊扰李振,不上不下的,甚是憋屈。
在他身旁,同样着一身铁甲的吕兖则要淡定的多,他虽同为文人,但曾与孙鹤共守过沧州,又亲自带过兵亲临过战阵,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燕地汉儿,若夸口来谈,他文可提笔、武能纵马,足以称得上文武双全四个字。
他没有去鄙夷那幕僚,毕竟对于将要发生的事,又有谁不忧惧呢……
末了,李振在质地极好的宣纸上落印,郑重其事的提名,进而提起一支匕首,狠狠的在拇指上划过,于名字上按下血指印。
最后,他将代表自己此次代天巡狩的符节与这洋洋洒洒足有数页的文书一并装好,而后颤颤巍巍的起身,一面发出咳嗽声,一面将之双手托付给吕兖。
吕兖弯腰接过,然后将之郑重缝在自己甲胄下的内衬间,最终踌躇了下,也只是一叹而已。所有言语,不管是冷言嘲讽也好,还是旁的什么话也罢,都只是化为了这一道叹气声,就什么也说不出了,他握了握腰间的刀柄,折过身去,沉默不语。
李振自也有些难言,他使人绑了吕兖的家眷要挟其为他做事,然而休说什么掌控义昌军了,连与吕兖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局势就已糜烂至此,幽州外城俱陷,内城也不保,两三千守军战死者超过四成,亦已摇摇欲坠了。
便是这样,他还要让吕兖给他卖命。
但他还是率先嘱咐幕僚,沙声道:“若能随吕将军闯出幽州境内,一定要避走卢台(天津),切记,莫要直往沧州,切记切记,一定要经卢台走海水南下。
南面数道州镇,若老夫猜的不错,应是俱已被萧砚操纵于手,不论是走沧州还是经瀛洲走魏博,或都能撞入他的手中。卢台傍着东海,俱是渔村,不必寻海港,只要入海就安全了……”
幕僚忍不住惧怕,只是嘴唇颤抖道:“属下谨遵李公之命……”
李振当然知道这幕僚怕死,城外十余万燕军,冲出去的几率渺茫的可怕,但他没有其他选择,若能让他早些想通关键之处,或早就能转变局势,然现在已经为时已晚,只能如此亡羊补牢了。
他沉吟了下,继续道:“若能带着老夫这绝笔回到汴梁,记着,第一时间只能寻冥帝,将东西交给他,他知道如何做……”
幕僚忍着战战的双股,小声道:“冥帝能威胁到萧砚吗?”
“冥帝只要彻查一年前洛阳兵变时的洛阳分舵,萧砚的把柄自然会浮出水面……”李振捂嘴咳嗽道:“咳咳咳……还有、还有曹州不良人劫废天子一案……”
他的脸色已有些惨白难看,这是经过巨大打击后而造成的精神萎靡、身子骨轰然倒塌带来的后遗症,加上这些时日睡不好吃不好,几乎像是又老了十余岁也似。
然而他还是继续强撑着精神,细细嘱托道:“似均王朱友贞、玄冥教之崔钰、成圣阎君刘成、玄冥教曹州分舵等等……老夫这些时日在思忖后,都已察觉到不对劲,已尽数写在了此书上,只要将之送到冥帝手中,纵使那萧砚做的再滴水不漏,也总会有破绽露出……咳咳咳……”
“记着,一定一定要先去寻冥帝,不管是谁要见你,都要先见到冥帝,纵使是陛下,也暂且不要相信……”
“谨遵李公之意。”幕僚露出了一個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李振摆了摆手,喘了两口气,复才看向吕兖。
“吕将军……”
吕兖没有答话,只是略略拱了拱手。
李振苦笑一声,道:“老夫知你心中有怨气,但老夫可以立誓,你的家眷老小,老夫俱是好生相待的,绝没有害他们。此件事你若能促成,自能在汴梁与家人团聚……”
吕兖冷冷一笑,“依李公的意思来看,若是没有做成,在下是不是就见不到他们了?”
前者不答,算是默认了。
但这个问题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吕兖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他现下不得不为李振卖命,已经被孙鹤知晓,虽不知孙鹤到底如何作想,但义昌军肯定是回不去了。
此番就算不替李振卖命突围送信,等过两日燕军攻进来,他或许会因为与刘守文有昔日臣属的旧情不会身死,然而落在燕军手中,这辈子也必然没什么机会见到家人,后半辈子恐怕也就只有这样了,再难有机会再进一步。
既然如此,不如搏一搏。
按这李公的说法,如若能见到那冥帝,不但家小俱能团聚,还能有一个大好的前程,这么看起来,总比坐守于此等死来的强。
吕兖平复了心情,面上便只有严肃,道:“真如李公所言,只要入了中原,我便能安全见到家小?”
李振点了点头,沙声道:“只要入了中原对一州镇的官吏出示符节,起码在明面上无人可动你。你只需将此信护好,配合老夫这幕僚将之交给冥帝,一切大事就皆可为。”
他闭着眼睛养了会神,喃喃道:“只要到了冥帝手中,萧砚就会投鼠忌器,老夫与他便有了可以斡旋的余地。萧砚此人野心勃勃,图谋甚大,当知道该如何取舍……为了对老夫斩尽杀绝而自损八百,他又能得到什么好?”
听过此言,吕兖遂不在多问,肃色的握着刀柄,冷声道:“既如此,仆不为别的,便是为了能与这个萧节度斗一斗,也会拼死将此信送至汴梁!”
李振睁开眼睛,握着吕兖的双手。
“老夫的身家性命,而今便尽数托付给吕将军了,他日老夫若能侥幸苟活,必能与吕将军共富贵诶。”
吕兖不答,只是整了整一铁盔,肃色带上。
李振也不多言,再次对那幕僚提点了几句,唤进了一同样顶盔贯甲的亲信将领。
“河北兴亡,便在三位之手了。”
吕兖与那将领自是郑重,不过有死而已,富贵险中求,这个时代不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过活,焉能求到富贵?
而幕僚则是一副死了亲娘的样子,临行了,好不容易打上来的气又衰下去了,这会便小声哀求道:“李公,仆一介书生,四十年来从未提过刀剑,如何冲得出去?便是死,仆也想侍奉您到最后一刻,这种紧要之事,您何不托付给朱军使……”
“老夫不信朱汉宾。”李振直言道:“他虽在洛阳于老夫有薄恩,然老夫这些时日思索洛阳之事,恐怕他在其中也扮演了什么角色。”
幕僚大愣,进而不可思议小声道:“朱军使不亦是冥帝的人乎?李公何至于疑他?”
“朱汉宾在洛阳之前,为曹州刺史。老夫是当事人,这一年数次查阅卷宗,现下将之与萧砚串联上,自然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李振冷笑道:“朱汉宾是在洛阳时才投入了冥帝门下。而老夫记得很清楚,当时平定兵变,正是朱汉宾第一时间引禁军为援,救下了老夫。
但老夫一直疑虑,他一介曹州刺史,凭甚调动禁军?且彼时连冥帝都不知道会有兵变一事,虽说其后得到的消息是其奉了均王之令,然朱汉宾与均王一直不甚亲近,又为何会被均王托以如此捡功劳的重任?这困惑一直不得解,但现下只要将一切往萧砚上引,或许就有了答案……萧砚这厮,正是在洛阳之祸后,经由均王引荐入朝廷为官的……呵呵呵,如此思来,倒真是水到渠成……”
幕僚大为讶然。
旁边的吕兖皱了皱眉,插嘴道:“如此看来,李公所要对付的人,当是这位均王才对。而这萧节度,不过为这均王的马前卒?”
李振摇了摇头,但他也不知萧砚与朱友贞有甚关系,故只是冷冷一笑。
“所以只要你等能回到汴梁,一切自破。萧砚费尽心思讨好陛下,不惜让其自己背负弄臣之名,就是欲立这一孤臣人设而已。若其真与均王有什么干联,于陛下那里自然会被不断猜忌,陛下多疑,萧砚此番养寇自重他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愿承认而已,可若是打破这一看法,萧砚的一切金身都会自破。且其若真与均王有干联,冥帝必会费尽心思对付他。”
他脸上存着冷意:“冥帝不会容许有宗王对他能够有实质威胁的……”
吕兖沉默了下去,他素来为燕臣,还是中下层的那种,哪能接触到这些,更不会想到,看似独霸天下的大梁,立国不过三年,内部居就已经如此尔虞我诈,处处充满了党争之事。
是了,他近些时日看着李振这副落魄的样子,差点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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