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河横穿北城而过。
一年中,一半柔软,一半坚硬。
而此时本该柔软的夏季河水,却一层一层结上河面冰花,凝固了——
冬天,北城。
据说陈洪武在外面欠了一大笔,要债的人个个掏得出欠条,签字指纹一应俱全。
陈时没见过那些钱,那是陈洪武欠的,他没往家里花过一分,和他有什么关系。但要债的说有关系——那就是有关系。
他好几天没去上学,在北城几座废工厂爬进爬出,捡点破烂卖。
捡垃圾其实是个技术活,弯弯绕绕多得很。
塑料纸皮卖价低,铜铁铝靠运气,好不容易找到电器件又搬不动,即便能捡着什么,所属片区有主就得挨打,就这样,真等过秤,价格还总不准。
但陈时很快捡出点名堂——他有个别人都没有的优势,抗揍。
碰瓷似的,一见到有人来找事,他就好像从死人状态复活了,疯狗一样咬住人不松口。在北城严查的风口上,没人再敢弄出人命,打来打去,最后只能由着这小子拖着他的蛇皮袋,一身血地走了。
陈时今天运气好,捡着了堆紫铜条,压肩上硌人,干脆就近找了家回收站出手。
过秤老板是个秃子,瞟了眼陈时,欺人脸生,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下:“先说好啊,我这儿这个价。”
陈时伸出两根手指:“至少这个数。”
“哎呦喂。”秃子老板理直气壮挑刺,“这个数就不能是现在这种纯度了,我是看你年纪小才给你个友情价,不然……”
他没说完,被陈时的冷笑唬了下,后半句莫名咽回肚子。
“那我就不在你这出了。”
陈时倒也规矩。他重新扎好袋口,要走。
临转身,又扫了眼老板,看向他身后的过磅处,使劲压住的戾气还是翻了上来:“做鬼秤还压价,发这种财你不怕遭报应。”
“你他妈砸场子来的?喷什么粪!”
秃子抄起手边的板凳猛砸过来。
陈时闪开,再抬眼又阴沉可怖了一点。
似乎是被他的眼神刺激到,秃子两步跨过来,双手一拧,把陈时肩上的麻袋薅下来,点戳人头:“小子我们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规矩,懂?”
陈时听出秃子的威吓,但他只在乎自己那袋紫铜条。脖子一绕,躲开秃子的手指,重新去拽地上的东西。就在弯腰的瞬间,他的头被人用力按下去,重重嗑到板凳沿。
很快,温热血珠从他额角,顺着耳朵向下爬。
“听见了么?”
大概是看不惯陈时的死人样子,秃子松开手,沉声问。
陈时直起身,顺势扛起自己的麻袋,抹了把脸,没吭声,沉默向废品站外走。
“毁人名声你还想说走就走?”
秃子两手合抱住陈时背后的袋身,要留下那袋铜。
这一下,陈时才确定保不住自己捡了一天的东西,身未转脚先出去,猛一发力,将人和麻袋齐踹倒地。
“狗日的你来找死的啊!”
秃子一时爬不起来,急赤白脸骂出一连串脏字。
听见响动,屋里又冲出来两人。
小黄毛,叼着烟。
不待陈时看清,肚子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痛得他弓起身子,躲避不急,背后又接一脚,趔趄跪地。
混了这么些日子,他快能读懂每个人的眼神——比如面前这位秃子,看他像学生,便要试探自己有没有大人护着。一旦摸出了他家庭残缺的处境,便想着尽可能多占点便宜。
他主意打得没错,就是看错了人。
陈时撑住雨棚杆直起腰,用掌根胡乱蹭了蹭脸,把血从眼框赶开,死盯住面前三人,话音森冷:“要么,你们今天弄死我。要么,我就弄死你们。看谁命贱。”
落在对面眼里,这孩子已经疯了。人就像一头受了伤的豹子,因过度警惕而凶狠异常,随时有可能扑过来,胡乱撕咬。
三人间相互递了个眼色,没有轻举妄动。
陈时全身的脉搏都在按耐不住的狂跳。
趁对方没有动作,他快速上前一步,揪住右边人的领子,借力向下压,等人双手都聚拢到领口前,猛地抬膝,顶向对方侧腰,反击。
其实他还不怎么会打架——就在三个月前,他还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名字贴在年级榜最上面,是老师口中“很认真很上进、肯定能考进重点高中”的好学生。
可真到了现在这样的生存关头,自保成了他身体里的本能。
就在他还要再一次出手时,对方突然反钳住他的胳膊,一个侧转,用力向后一带,将他重重背摔在地。紧接着,另一人迅速扔掉指尖的烟,用膝盖跪压住他的胳膊,将人牢牢锁住。
两人配合默契,动作流畅,不像打架的生手。
陈时躺在地上,眼睛盛着黏糊的血水。
人却裂开嘴角,笑了。
上次打架是因为翻了一伙人占好的厂废料,这次又是为一袋紫铜条,好像不见点血就过不去一天。
夜幕悄无声息落下。
秃子给一人使了使眼色,示意这小子脑子有问题。那人便收了手,拽起地上软趴趴的陈时,一路向外。
陈时五脏六腑都疼,只得任由他拖行。路过那袋紫铜条,他指尖艰难一伸,微弱地够了够。
其实他眼前只有模糊的影儿,根本不能确定那袋东西是什么。
但他还是尝试想抱住自己的东西,再然后——
指尖下掉,眼前黑了。
北城的冬天,给人以痛感。
它是干燥的凛冽,没有湿乎乎的风钻进人骨头缝,只有刀片似的寒气,把人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一片一片割下来,直至透出内里鲜红的骨——是凌迟的痛感。
陈时被这种痛弄醒。
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废布条上,和废品站一墙之隔。
低头看见自己身上还盖了层废布条——但没有那袋铜条,牙关不自觉咬紧。
吃力起身,深一脚浅一脚挪到废品站的高墙下。
对整件事无能为力的愤怒,在他血管中流窜,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蛊惑他沦为暴力的同伙。
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吧。
那个声音说,用拳头。
陈时抬头看了看没什么星光的天,又缓慢垂下头,双眼空洞。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把所有声音从脑子里赶出去,转身离开。
最近李晓丽回了乡下,但陈时没有彻夜不归的打算,他只翘了今天的晚自习,明天早晨还得去上学呢。
顶风走了十多分钟,他感觉全身快要散架,哪哪都疼。站在岔路口想了想,决定沿河抄近道。
北河地势低,两岸有禁止下行的护栏标识。
陈时刚越过牌子、下到河堤,发现河里有团黑沉沉的东西,心一提,马上定住神,观察。
像人。
半身没在半冻不冻的水里。
在往河中心走,好像在寻死。
陈时惊了一惊,顾不得身体状况,迈开腿飞奔过去。
他没想太多,也或许只是天气太冷,冷得让他脑袋停止了思考,毫不犹豫冲下水,顶着水流阻力,拦腰抱住人,后撤。
“啊——”
毫无章法的尖叫。
女的。
陈时反应过来。
紧接着,怀里的人开始拼命挣扎,脚蹬在水里,扑腾得水花四溅。
陈时心里骂了句脏话,忍了忍火:“叫什么叫!想死也别死这!”
怀里的人忽地抖了一下,老老实实不出声了。
陈时被河水冰得心脏快要停跳,吃力将人带上岸,再去看那个寻死的女的,大脑也被冻上了——怎么是,黎嘉恩。
她冷得嘴唇都紫了,人比三个月前瘦了一大圈,缩成皱巴巴一团,扬着很小一张脸,怯生生看他。
也许是几秒,也许是一分钟,陈时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没想清楚,自己现在在干嘛。
“陈时。”
人忽然讲话。
他仿佛被鬼点名,向后猛地一退,表情阴鸷:“你认识我?”
这次那小孩又不应了,安静做回了她的小哑巴。
陈时梳理好了头绪,戾气幽幽:“我觉得还是跳河省事,你觉得呢。”
但小哑巴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哆哆嗦嗦抬眼又落下。
“你继续。”陈时扬胳膊指了指北河,“这回我不打扰了,我旁观。”
好像是被自己的狰狞吓到了,小哑巴低下头,不肯抬起来了。
陈时忽然觉得没劲,转过身,要走。又不得不停下来——身上这么湿,没走到家就得被冻死。
“陈时。”
身后的小哑巴似乎终于做好了重新开口的心理建设,声如蚊蚋,“你的脸。”
陈时面无表情转过来,冷漠横了人一眼。
还以为会和刚刚一样吓退她,没想到人奓着胆子过来了半步,小心翼翼扬起指尖,睫毛却细碎地颤抖着,犹犹豫豫补全了整个句子:“流血了。”
陈时从鼻腔胡乱“嗯”了声。
他能不知道自己脸什么鬼样子么,用她废话。
他拿人当空气,环顾左右河岸,只想给自己找点干草烤湿衣服。
正找着,小哑巴亦步亦趋跟了过来。
“你有病?!”陈时压不住火了,目露凶光,“不拦着你你怎么又不去死了!”
“我没有……”小哑巴急切反驳,又赶紧收住,尾音渐弱,“我找东西,头、头花被人丢、丢进……”
陈时把找到的干草和枯枝归拢成一垛,直起腰,斜去一眼。
她又不敢讲完了。
随便。
她爱干嘛干嘛。
他敛起无用情绪,旁若无人坐下来,摸出打火机——还是前几天捡的,能用又卖不出去,就留在身上了——拨出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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