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暖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悸,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般。但这种感觉挥之即去,齐暖便没在意,跟着众侍女提裙进了院子。
甫一进院便是一阵恶臭扑鼻。齐暖掩面望去,但见院中众人持竹竿竞逐一猪,而后者被黑布蒙着眼睛,正嘶吼着在院中横冲直撞,幸而这院落还算空旷,倒也不及造成什么破坏。
只是除了眼前尚且冲撞的这扇猪外,还有十来扇猪大概已经是被打死了,它们的尸体被齐整地码在一侧,另有伙计用大刀剁下它们背上被竹竿打得发红的背脊肉,把肉放在身边的大锅里。
“就等你们那边了,这畜生什么时候能打死啊?”那伙计仰头问院中持竹竿打猪的仆人们。
“再不到半刻钟吧。”仆人中有人应声道,看那面上波澜不惊的神色,该是个熟手。
竹竿击打皮肉的声音不绝于耳,齐暖身后的侍女悄悄在她耳边抱怨道:“主子每次办宴席时,我最不喜欢来伙房了,这里的伙计都好生粗鲁,味道也冲得很。”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齐暖也悄悄地回问她,“如果是杀猪,直接一刀宰了不就是?这阵仗我着实看不明白。”
小灵抬手挥了挥鼻子周围的空气:“等咱们取了菜出了这院子我再同你说,这里实在太臭了。”
齐暖深表认同,她发誓这辈子从没闻见过这么臭的味道。
游肆在平淮的那一下把她传送到了江南布政使司驻地潞川,而江南都指挥同知沈梓文正巧在举办自家长女的相亲宴,她便打算先混进来看看这潞川官场是个什么情况,以便想出救游肆的办法。于是她打晕了沈府上的某个侍女,以后者的身份混入其中。
她方才本在前厅伺候那些潞川的权贵夫人们,听她们的家长里短听得正认真时,管事嬷嬷却喊她们这些侍女去伙房端菜去,她没办法只得跟随众人来此,却不意看到眼前这幕。
齐暖跟着一群侍女从离院中稍远的廊间快步到了伙房,最后一个侍女关上了伙房的门,隔绝了院中熏天的臭气,齐暖鼻子的感觉这才稍好些。
伙房中烟雾缭绕,剁菜富有规律的咚咚声、柴火灼烧的噼啪声、伙计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这伙房也是颇大,一台灶连着一台灶,一张桌连着一张桌。
菜肴实在是太丰盛了,而完备的菜肴也是一盘又一盘地被摆在桌子上,齐暖放眼望去,只觉这精美程度丝毫不比京城差,竟可能比国公府还奢华些,山珍海味俱备也不过如是。
管事嬷嬷吩咐她们取旁边的罩子把这些菜肴盖上。齐暖一想也是,毕竟这院子里那么臭,窜了味总归是不好。
她拿起饭罩,发现这饭罩也是很有讲究,口沿部分刻着饕餮纹,做工精美,更是纯金打造,它们被随便地堆成一摞码在那里,每一个侍女取罩时面上表情淡然像是见怪不怪,反倒衬得齐暖这个国公府大小姐像没见过世面了。
将饭罩罩上,齐暖端着菜和众侍女出了门去,顿觉自人间去了地府。恶臭更胜,院中最后那只奔逃的猪此刻终于侧躺在了地上,通身青紫,唯背脊火红鲜艳。
仆人们吆喝着将猪架起往院中走,而众侍女与他们擦肩而过,精致优雅与野蛮粗鲁在此刻交替,齐暖虽与众侍女出了院子,恶臭渐渐淡去,但她心中的荒诞感却愈发浓烈。
小灵此刻终于能够开口说出先前未竟之言:“其实我一直好奇这事呢。有一次我就问了伙房里的小张哥,你猜怎么着?”
齐暖换上一副真心求教的模样摇头,于是便听小灵神秘兮兮地接着道:“他说,寻常方法做的猪肉脯,味道哪能登咱沈府大雅之堂,只有将猪放逐奔逃,又以竹竿抽它,才能使猪的一身精华在这个过程中尽数聚在它的背脊上,这样割下来的肉才好吃。”
齐暖不由咂舌,这方法她真是闻所未闻:“所以那么大的一扇猪,最后就只用它的背脊肉?”那伙计割背脊肉的时候她可是亲眼瞧着的,并不算是多大的一块肉。
得杀多少猪,才能做好这一场宴席的猪肉脯呢?
“害,我也这么说呢!”小灵道,“但小张哥反倒责备我没见识,咱们沈府是何等的人家,这些猪要多少没有,剩下那么多既然无用,扔了便是。”
“这么说,能来沈府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呢。”齐暖艳羡地道。
“可不是嘛,没准哪天被府里哪个主子看上,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小灵充满希冀地道,“半年前颖儿姐姐就被三公子收了通房,现在她那金银首饰真是堆积如山,每天愁得都不知道戴哪个了。”
旁边的侍女也趁机插上了一嘴:“成了通房就看不上我们这些共患难的姐妹了,小灵你可不能像她学,等你攀上主子了可不能忘记我们这些姐妹啊。”
“哪能呢玉芝姐姐。”小灵笑嘻嘻地道,“我还得靠姐姐多多提携呢。”
如此这般也算相聊甚欢。只是当众人端着菜快到前厅时,管事嬷嬷在前面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都安静,众侍女才噤了声再次排成整齐的一队,进了前厅。
这前厅也是被布置得相当低调奢华,这是齐暖初来时便已经见识过的,黄梨花木的桌椅自不必说,就连紫檀木也只能当这厅堂里的梁柱。众女眷谈笑之间,不止有闺中趣事分享,更有喜爱诗文舞乐之辈借机切磋交流,面上大多并无羞涩之意,反倒是自信满怀、仪态万方的,丝毫不逊京城女子。
只有相当富足的生活,才能使这府内上下,从仆人到侍女到女眷呈现出这样的面貌来。齐暖放下菜肴,站在沈府的某个姨娘身后垂眸,暗自作想着。
但是沈梓文只是一个都指挥使同知。即使听那些女眷方才讲,他的父亲是当今右相沈善道的兄长沈善言,但以齐暖对京城各府财力的了解,沈府如今这样的状况也有些异常了。
更何况,齐暖和右相府二小姐沈檀颇有来往,她知道那位沈善言当年在沈家争权时被沈善道斗倒,下场算不得好,但他的庶子却能在江南坐拥如此财富,这一切怎能叫齐暖不多想。
正思忖间,却见沈梓文同他的长女沈宜宁携一众侍女款款而至。沈宜宁在侍女的簇拥下走到帷幕,而沈梓文却走至大厅中央,向众人一拱手道:“近日小女央着沈某,道是她久待闺中也是无趣,于诗书礼乐一道颇有心得,想与江南各大名门才女才俊共同交流切磋,希望沈某给她一个机会。沈某便遂了小女的愿,办了如今这场宴席,还望各位切勿拘谨,尽展学识才华,也好让沈某一尽地主之谊。”
交流切磋当然只是借口,来者谁不知这是一场相亲宴。无论是坐在前方的女眷们,亦或是后面的才子公子们,此时也是尽数站起,向沈梓文回了礼。沈梓文笑着摆了摆手,撂下一句“各位请便”之后,也就转身离开了,看来竟是不打算参与其中。
沈宜宁在帷幕后向众人盈盈一福,方才落座。“既然父亲如此说,为尽地主之谊,便由我先奏一曲,权当为这场宴会抛砖引玉了。”她如此说着,身旁的侍女不知从何处把古筝架了过来,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她轻抚筝弦,齐暖一看那起势便知沈宜宁琴技不差。果然随着筝音自沈宜宁指尖倾泻而出,一首《出水莲》便悠扬轻快地在厅堂之间响起。
齐暖听着听着不由挑眉,这《出水莲》原曲指法并不复杂,但沈宜宁显然是对这曲子研究颇多,她在这中间加了不少高难度的指法,在保留原曲韵味的基础上使得曲子更具层次。
不过复杂的指法在齐暖这里倒在其次,她觉得沈宜宁尤为让人赞叹的地方更在于情感的融入。一曲听罢,她已感化作渔家女,乘一叶扁舟,身处碧绿荷塘之中,而莲蓬间露水盈盈映霞光,初日将升,云霾将散,一切充满着生机与希望。
没想到还能听到这样的曲子。齐暖好容易将自己从曲中拔出来,看到厅堂中众人仍然沉浸其中忘了身处何地,而台上被帷幕遮挡看不清面容的沈宜宁悠悠然自弦上收手,却不急说话动作,显见对眼前此情此景颇有预料。
“大姑娘半年未出门,今日一曲竟有如此进境,还是姐姐教导有方呀。”
齐暖听见身前的那姨娘开口奉承道。
沈梓文的正妻汤氏笑了笑:“也非是我的功劳,全是宁儿自个儿知道上进。”
“姐姐谦虚了。”那姨娘叹气道,“我回去真该好好念叨念叨青儿,叫她好好和她大姐姐学学。孩子大了真是不由娘啊。”
“我可听说三姑娘于文赋一道颇有心得啊……”
汤氏的话才说了一半,齐暖便见对面席上一个粉裙少女起身,向台上还未离席的沈宜宁走去,看那自信模样,像是要和沈宜宁一较高下似的。
“……没想到连琴艺似乎也很有长进?”汤氏见状自然地转了话头,“妹妹对青儿的培养也是下了功夫的。”
姨娘江氏好容易才从女儿一声没吭就上台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没能第一时间接上汤氏的话,反应过来之后差点失仪摔了杯子,好在汤氏是拦住了她。“她都半年没碰过琴了!这是……这是要气死我么?!”
“妹妹你莫急。”汤氏帮着她放下杯子,劝慰道,“这样,我差一个人过去问问看她是什么情况。万一青儿真有什么妹妹不知的长进呢?今日机会也是难得,青儿也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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