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的仕途不算顺利,早些年常遭贬谪外放。其中艰难时并不少,但阿爹惯来乐观,绝非自暴自弃之人。
何镂便是逼,阿爹也不会妥协。
想通这一点,宋矜彻底断了妥协何镂的念头。信任谢敛是去赌,哪怕眼看着可能要输,却还是有几分希望的,好过让所有真相蒙灰。
这一夜很难捱。
宋矜换掉湿衣裳,抱膝等天明。
起先月华如水,没过多久又下了雨。风雨潇潇,一时大一时小,拍得木门咯呀咯呀地响。宋矜听着杂乱的雨声,脑子里的念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做决定最难的,就是忍不住地左右摇摆,不断设想。
一直捱到天色将明,破晓的光驱散黑暗,宋矜才觉得压抑的胸腔空荡了一些。
既然要状告何镂,必然要写状子。
若是出了变故,母亲和蔡嬷嬷也要设法安置。宋矜虽然想了一夜,白日里提起笔,速度也称不上快,快到申时才将将准备好一切。
准备这些不简单,赵夫人就靠坐在旁边。
见状,赵夫人道:“你自幼胆子小,等会儿莫怕,只要不慌张就好。若是有不明白的,便不要胡乱回答,叫人套了话或是哄骗了。”
宋矜无奈:“我知道的,阿娘。”
赵夫人微微笑。
这里离府衙不近,一切都十分仓促,但还算来得及。宋矜带着蔡嬷嬷,走完一切流程,递交状子录好口供已经有些晚了。
轮轴转将事情办下来,这会儿空了,宋矜才又觉得不安。
她发了会子呆。
这会儿天擦擦黑,门咯吱了声,对方走到她身边才察觉到。虽然看不清五官,墨香混杂着苏合香的味道却十分熟悉,想也知道是谢敛。
谢敛道:“用过晚食了?”
宋矜回神,犹豫了一会儿:“还未曾。”
衙门外还有浓重的血腥气,她来之前,还有衙役提着水桶在清洗。不但如此,四处的官兵守卫都增加了好几倍,来时街角也有小吏搬尸体。
其实她仔细一点,说不定也能看到秦念说的脑袋。
她走得越来越慢,确实从谢敛身上闻到了,被苏合香沉沉掩盖的血腥味。
谢敛脚步顿下。
他侧过身,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她。
男人目光平静到近乎幽深,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便如深渊般令人敬而远之。宋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恐惧又本能升腾起,抗拒走向他。
谢敛此人,和他让她做的事情一样。
——全是未知。
宋矜厌恶、恐惧、抗拒这样的未知,不由顿住了脚步,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借口,连忙说道:“阿娘还病着,大人若是有什么要交代的,能否现在和我说?”
谢敛收回目光,只道:“吃了晚食再回去。”
什……什么?
但鲜甜的馄饨香,确实从屋内的热气中扑腾扑腾冒出来,刹那间灌入宋矜胸腹中。她后知后觉 ,感觉到一股迟来的困倦与饥饿,连身子都觉得冷得发僵。
谢敛先一步,掀帘进去,要了三碗馄饨。
宋矜有些局促,轻声道:“一份不要芫荽。”
这店太小,倒不像是谢敛会来的地方。又因为人多,里头已经坐满了,剩下的客人便坐在外头的棚子里,反倒更加宽阔些。
她坐在谢敛侧面,后背是街道。
好在对方不爱说话,宋矜松了口气,又因为饿了,干脆专心吃馄饨。
这家馄饨非常鲜,肉馅也干净。汤底澄亮,点缀着碧绿的菜叶,撒了些许小虾米,十分鲜甜。饶是宋矜惯来挑剔,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侧面的谢敛吃得不快,仪态很好。
按说,谢敛是寒门遗孤出身,却比宋矜见过的许多世家子弟,要更加克己守礼。真要说,就是太过于朴素了些,没有贵族郎君身上的轻浮气。
也是,能缜密狠辣到如此地步,确实和倚马章台的少年郎不一样。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打量与探究。
谢敛搁了筷,问道:“还有油饼果子,宋娘子要尝一尝么?”
她的警惕,因他一句话再次烟消云散。
宋矜瞄了一眼炸面食的锅,香喷喷,脆生生,瞧着非常香。而她大概是饿过了,虽然已经吃饱了,却总想要再吃一点什么。
若是往日,她会忍住这种不必要的渴望。
但今日太累了。
一连几日,她都在煎熬中度过。
“好。”她点了点头。
但一抬头,宋矜就被蔡嬷嬷轻轻瞪了一眼。她无措一刹,真的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时下女郎都将就纤瘦文弱,生怕被人瞧见多吃一点。
谢敛眼底似有笑意,招手要了三个油饼果子。
宋矜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影响吃油饼果子。
直接吃又香又脆,泡了汤吃厚实鲜甜。她吃得撑了,才搁下筷子,专心专意地看着谢敛,说道:“多谢谢大人。”
不管怎么说,每次求人,谢敛都帮了她。
谢敛摇了摇头。
宋矜犹豫了一会,才很小声问道:“谢大人,我听闻我家的族人,都被关押……”她很怕谢敛这样看不出喜怒的人,头一次察言观色到如此地步,见他没有不悦才继续说,“我不知真假。”
青年搁在木桌上的手骨节分明,冷白如玉。
就她看来,是最适合执笔握卷,或是调琴弄香的一双手。宋矜简直无法想象,他这几日在京城中,杀了无数逃难的流民,染了满身血腥。
谢敛抬眼,朝她看过来。
层叠披散的帷纱后,女郎的脸白生生,乌黑眸子怯生生。她对他的恐惧似乎更浓了些,却没有那么抗拒与他靠近,这实在有些古怪。
他只略作思索,回答:“暂被关押。”
果然,对面的女郎眸色微黯。
她欲言又止,谢敛想起如今城中对自己的评价,握着茶碗的手微紧。他垂眼,收敛了眸底的情绪,率先开了口:“我原没料到你能来。”
只要迈出这一步,她在何镂那就危险了。
宋矜之所以信他,其实也只是赌一把。既然是赌一把,当然犯不着将自己的安危也押进来,更不可能存了真心信他。
对面的少女似乎想说话,但街角的小吏先一步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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