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怀之的回答斩钉截铁:“不是。”
他的口吻如此真切、笃定、不假思索,仿佛没有任何破绽。
可陆齐光知道,他在骗她。
她仰起头,试图望进他的双眼,他却逃避了她的目光。
牧怀之的反应坐实了陆齐光的猜想。
她很快明白了:他方才来回绕圈,不是在散步,而是在踩点。
他也对济善米行起了疑心。
尽管陆齐光费劲心思、想将牧怀之排除在她与晁鸿祯的斗争之外,可当她在他面前表露出对晁鸿祯的敌意时,他就已经主动迈入局中,坚定不移地站在了她的身边。
她不再像上一世终末那样,孤身一人、亡命奔逃。
她的身边忽然有了他,而他能成为她的依靠。
陆齐光注视着牧怀之,牧怀之望向一旁,只留给她半面无光的侧脸。他琢玉似的五官正浸在长巷阴冷狭窄的融融黑影中,无边的心绪都藏进他微隆的眉骨之下,一丝一毫也不容她窥视。
一股强烈的被排斥感撞击着她的内心。
她意识到,牧怀之正试图用冷峻的缄默,将她从这场与豺狼的恶斗中摘出。
他在保护她,哪怕这令他自己以身涉险。
陆齐光低下头,闷闷地扬起唇角。
欣喜吗?自然是欣喜的。
她曾被自称真心待她的人所伤,如今却被他视若珍宝、捧在手心。
可陆齐光注视着黝黑的地面,忽然生出一点近乎悲凉的怅然。
上一世,她死在牧怀之的怀中。
她撑着飘忽的意识,想去接住陌生的他的一滴泪,却没有力气。于是,她想,如果来生还能与他相遇,她一定要好好看看他,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有怎样的一颗心。
这一世,她终于能好好地看他。
他是经雪沐霜、暗藏春风的一个人,有澄澈赤诚、真挚向她的一颗心。
可陆齐光知道,她将要往火海与刀山里闯过去,而他并非为她而生,也不必为她而死。
地冻天寒的坚冰,经游火海就会融化;流光溢彩的琉璃,趟过刀山就会碎裂。她不敢、也不能用牧怀之的安全去冒险,更不敢让镇国公府的人陪她一同去走这条路。
“牧小将军,本宫以长乐公主的身份命令你。”
陆齐光的话音抛向地面,没有回音,却字句坚定。
“从今往后,不准再与定远侯府有任何瓜葛。”
牧怀之回头看她。
他的背脊绷得很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再使力就会绷断。
“恕难从命。”他眉宇履霜,“约束臣,不如约束殿下自己。”
陆齐光抬起头,目光逼视他的眼眸:“若本宫偏要呢?”
牧怀之眸光一暗,闪烁着复杂而难懂的寒芒。
“牧怀之,本宫不需要你帮,你也拦不住本宫。”
陆齐光放缓语速,一字一顿。
“既然先祖能赐予晁氏无上的荣耀,本宫同样也能将这荣耀夺走。”
陆齐光上一世含恨而终,这一世虽仍怀柔情,却也早就从天真中脱胎换骨。此刻,面对牧怀之,她好像忽然撕掉了平日温软娇柔的假面,露出辛辣的内里。
“你不过是个将军。”
她本不想在牧怀之面前有如此表现。
“别妄想插手本宫的事。”
纵使心怀愧怍,她也只能对他恶语相向。
她每蹦出一字,耳畔就冒出一声嗡鸣。
这些嗡鸣声震耳欲聋,碾碎了曾经她与他共饮时高悬的明月,惨白的光骤然炸裂。她自己拾起一块月光的碎片,往心上扎,伤痕的缝隙又灌进酒,烈烈地疼。
牧怀之将真心给了她。可若想这颗真心长久地跳动下去,她必须在此让它破碎。
陆齐光捱下痛感,却再说不出其他的话。
她转身就走。
在陆齐光折身的瞬间,牧怀之横出一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牧怀之倾身,以不容忽视、也无可抗拒的力道,将陆齐光堵在巷内的石墙上。
这一次,在她的背脊抵靠墙壁之前,他伸出手,护向了她的脑后。
“为什么?”他低声,嗓音微哑。
陆齐光无可逃避,被迫对上牧怀之的目光。
她看见他眸中有冰,而冰下藏着烈火——那烈火不是滔滔的怒意,而是更炽热、更明烈的光。这光芒好像被他压抑很久,终于因她的言行而解封,大白于天下。
“殿下在担心臣的安危。”
牧怀之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肩胛,陆齐光的肌肤一阵战栗。
他的小殿下失算了。陆齐光吓不走他。
他知道,她是在担心他,怕他和书童落得同样下场。
“殿下可曾想过……”牧怀之伸展蜷曲的指,似乎想挑起她鬓边垂落的一缕发。可在将将触碰之前,修长的手指却被缓缓地收了回去,“臣也在担心您的安危。”
他松却堵住她的手臂,向后退开了身。
陆齐光可以走了。她应该一语不发地离开,可她足下动弹不得。
“定远侯恶贯满盈,理当遭到惩处,这本是臣的分内事。”
牧怀之又恢复了寻常那清冷克制的模样,字句含冰、口吻疏离。
“若殿下执意干政,臣只能帮殿下好好反省。”
陆齐光望着他,看向那双温柔而忧愁的眼。
她意识到,不是牧怀之拦不住她,而是她无法阻止牧怀之。
无论她想与不想,面前的男人都会为她争来她想要的一切,哪怕以命搏命。
“牧怀之,你啊……”她头疼似地揉了揉额角,喟叹道,“怎么就爱给自己找罪受呢。”
是啊,为什么呢?
明明上一世,他的爱被她忽视。
明明这一世,他的爱将他领往刀山火海。
陆齐光不再抗拒了。
她将那缕垂落的发挽至耳后,定定地望向他:“定远侯府众人怙恶不悛,晁鸿祯于本宫而言更有深仇。将军若非要做些什么,那便与本宫一道,而不是将军独自一人。”
“牧小将军,本宫有必须要亲手处置晁鸿祯的理由。”
她别开眸子,瞒下重生的事,所吐露的却都真挚而诚恳。
“望牧小将军不要过问。待本宫想说时,自然会将此间种种悉数剖白。”
牧怀之的目光仍凝聚于陆齐光周身。
陆齐光低着头,等待着他的应答。
方才盘踞心头的焦躁正逐渐散去。慢慢地,她平静下来。
当陆齐光再度抬起头时,极轻的叹息落在了她的额前。
牧怀之的双眼闪过一刹的坚毅,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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