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村口,一双蹬着鸦青暗纹软缎靴的脚渐渐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小阿念抓着一条捡来的枝桠当成扇子,和邻居家的孩子追跑打闹到此。看见陌生人靠近,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这是出现在这个小山村里的第二个外人。
男人身材高大,额前垂下一缕微微卷曲的碎发。剑眉入鬓,眼睛狭长,瞳仁黑得很彻底,仿佛藏了两潭深水在眼底,一眼望不到底,不论大人还是孩子,只要与他对视,都能感受到一股阴寒至极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背上背着一把苗刀,刀在鞘内,血气却已蔓延出鞘外,萦绕在他身周,仿佛这气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亦或是说,已与他融为一体。
阿念娘走到门前看见此景,赶忙跑上前来把孩子抱起,退回院子里。
“娘亲,他是不是大姐姐要找的人?”阿念指着男人对母亲问道。
她只是个孩子,丝毫察觉不到危险,说完这话,便立刻被母亲遇上了嘴。
男人听到这话,缓步走到母女二人跟前。
阿念娘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夫人别怕。”男人笑起来,比不笑时还要瘆人,他说完这话,又转头看向阿念,问道,“小妹妹,你说的大姐姐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呀?”
他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的口气,听得阿念娘不寒而栗,赶忙捂上孩子的嘴,道:“哪有什么大姐姐……小孩子胡乱说话,您可别往心里去。”
“大姐姐拿着两把剑,可威风了,还赶走了来村子里的狼。”小阿念指着村后起伏的山峦,道,“她上山去了,大哥哥你要找她,可得快一点,不然太阳要下山,狼又要来了……”
“你胡说什么……”阿念娘话未说完,便被那男人骤然变冷的眼神吓住,抱着孩子跑回屋里,其他玩闹的孩童也都纷纷退散。
男人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山里。
原本碧蓝的天空忽然暗了下来,乌云飘过山头,挡在小村上空,伴着惊雷响起,哗啦啦地下起了暴雨。
山中小道也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变得泥泞湿滑。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相互搀扶,躲进附近的山洞,提起衣袖一拧,淅沥沥的水花转瞬流了一地。
“我来的这一路上都没下过雨。”沈星遥靠在洞口,看着洞外铺天盖地的雨帘,若有所思,“你说到底是你倒霉,还是我运气差?到了这里便被困住。”
“那多半是我了。”凌无非走到沈星遥身旁,揽过她肩头,叹了口气,道,“自从七年前去了一趟玉峰山回来,我这运势便没好过。”
沈星遥听到这话,眉心一动,当即转过头来,目不转睛盯住他双眸。
凌无非愣了一愣,忽地想到与她初次相遇,便是在渝州玉峰山脚,赶忙摆手道:“我没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可能会是……”
他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已然划破天际,直接劈中山洞前一棵歪脖子老树。
凌无非赶忙闭嘴,揽过沈星遥腰身往洞内退了几步,看着轰然倒地的歪脖子老树,诧异地张大了嘴,好半天都合不拢。
“让你别乱说话,要遭天谴的。”沈星遥横肘在他胸前轻轻一杵,冲他玩味一笑,道。
凌无非下意识抿紧了唇,一声也不吭。
“想不到短短几天,你便遇上了这么多事。”沈星遥双手环臂,摇头感慨道,“不过说起来,那位老人家……的确是挺可怜的。”
“我把剩下的钱都留给她了,虽然不知有没有用……只可惜,她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凌无非摇头叹道。
沈星遥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靠在他怀中,在洞里坐了下来。风雨之中,远远传来野兽的嚎叫,忽远忽近。
她昨夜进山,与狼群恶斗,到了此刻,才好不容易松一口气,眼皮一合,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等到醒来,骤雨已停,地上的水也干了大半。她与凌无非相携走出山洞,却忽觉身旁人身子一晃,一双手并用将之扶稳,蹙眉问道:“又毒发了?”
“没有……”凌无非目光略显躲闪,神色颇为尴尬,半晌,方小声说道,“脚疼。”
沈星遥恍然大悟,当即拉过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头:“先走,回镇上再说。”
因凌无非先前遭遇,二人为避免再次撞见那疯老妇,刻意绕路而行,费了大半天的工夫,到了傍晚才回到镇上。此刻二人已是精疲力尽,只能寻了客舍住下,拖伙计帮忙买来两身干净的衣物,烧了热水盥浴,梳洗休整。
客舍房内,桑木屏风后的木桶,水面涟漪渐平。云雾般的蒸汽由浓转淡,随风飘往屏前,萦绕床头,久久不散。
夫妇二人洗浴过后,都换上了干净的里衣坐在床沿。凌无非从木架上取下毛巾,拢过沈星遥湿漉漉的长发,轻轻搓揉拧干。一缕湿发贴在他鬓边,滴下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无声落在肩头,在雪白的中衣上洇开一小滩湿迹。
“只凭窗外留下的压痕,便能找到这来。”凌无非一面替她擦拭头顶的水,一面感慨道,“你追踪的本事,真是越发高超了。”
“那么大个箱子,想要迁移,绝不可能是人力扛运,必然会有车辙。”沈星遥说着,忽然蹙紧了眉,回头朝他望来。
凌无非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动作太大,扯着了她的头发,便忙松开了手,却见沈星遥眼中涌起疑虑,对他认真问道:“你说你被人下了毒。那下毒之人可有提过此毒有何效果?”
“没有。”凌无非摇摇头,道,“先前之所以昏迷,应当就是因为它。但不知为何,又醒了过来。”
“这不对劲。”沈星遥摇头道,“下毒之人应当十分清楚药性,既然已经决定要对付你,计划再不缜密,也不至于如此草率。那两个负责押运的手下显然不是你的对手。也就是说,按他们原本的计算,你绝不可能会醒。”
“我也是这么想,”凌无非略微颔首,道,“只一时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
“此事疑点太多,”沈星遥摇头道,“也不知你所中的究竟是什么毒,有解还是无解,效用如何,若只会导致昏迷,醒来后的经脉异动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倘若还有别的毒物作祟,两种毒性之间,又会不会有冲突?”
“这倒不好说……”凌无非听了这话,不觉陷入沉思。
“罢了,你我都不懂毒,在这瞎猜也没用。”沈星遥从他手里夺过毛巾,盖过他头顶,隔着毛巾两端捏起他的脸,目不转睛盯住他双眸,调笑说道,“还不快把头发擦干?以防万一,在回去见到柳叔和灵沨前,别再与人动武,更别瞎出头。”
“好。”凌无非咧嘴一笑,话音软糯,眼里柔情漫溢,温顺得像只猫儿。
沈星遥莞尔一笑,在他唇角轻轻一啄,便即起身走去包袱旁。凌无非亦起身,谁知脚一沾地,便发出钻心的疼,一个趔趄又跌坐回床沿,发出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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