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上下都知道,太子摇光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群臣跟他说话很吃力,还没引经据典,他就听不懂了,急吼吼要求对方说人话。
从小到大都饱受责难,摇光有点不服气,他觉得自己也不是没有优点的,毕竟还砸得一手好核桃,禁宫之内无人能出其右。
摇光常年随身带一把极精巧的小锤子,铜质,寸余,柄尾有尖尖的嘴,一敲一转一挑,一颗完整的核桃仁应声而落,快得不假思索。为练就这个绝技,摇光花了好几个月,十分自豪。
每次西域使节来访,摇光都分外高兴,揣上锤子就去赴宴。宫中多是山核桃,剥得满手渣,没劲,但西域核桃种类繁多,让他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结果第二天就又被弹劾了,奏章上是这么写的:核桃似人脑,太子只热衷于此,足以证明愚鲁且暴虐,请圣上明鉴,改立储君。
摇光很困惑:“难道他们不吃核桃?”
皇帝说:“他们不用自己砸。”
摇光惋惜不已:“吃核桃的乐趣就在于砸。”
嘉远皇帝路之北四十二岁,年富力强,无需太子监国,但朝政大事摇光都得知晓,御书房的奏章也是要看的,每当此时摇光就头痛,朝臣们旁征博引,妙笔生花,大部分他都看不懂,很沮丧。好在皇帝会捡重要的看,不误事。摇光坐在一旁,挑认识的字慢慢看,久而久之也看出门道来了,洋洋万言,基本都只用看倒数几段。
朝臣互相砸来砸去,好不热闹,摇光看得津津有味。有一则是控诉礼部侍郎蒋士恩的,说他酷爱吃炒豆子,退朝时还边走边嚼,实在有辱斯文。另一则对皇帝关切有加,先是夸他勤政爱民,克己奉公,话锋一转,指出陛下衣着未免单调(他们没用寒酸两字),建议再多做几身冠服,既体现天子风采,更能在各国使节面前,彰显我泱泱天朝在种植业、纺织业、印染业、刺绣业、缝纫业各方面的综合成就。
摇光最爱看弹劾自己的,言官们换着花样看不起他,结尾都千篇一律:恳请当今圣上嘉远帝废黜太子,理由也与时俱进:
摇光是皇长子,一出世就被立为太子,但他是庶出,生母出身婢女,地位卑下,求皇帝收回成命;三皇子玄晟出生后,他们再次上书,虽说大夏宗法是立长不立幼,但玄晟之母是皇后,理应立嫡出皇子为储君;才三岁的五皇子玉珩竟也被提名,称从面相来看,小殿下宅心仁厚,他日登上大宝,必为大夏万民之福。
同样是砸,砸人和砸核桃,谁更暴虐?人和人是很难彼此理解的。摇光边看边笑,顺便再吃一颗核桃补补脑子,以示自己正在努力上进。
被砸了十几年,摇光还是太子,皇帝对所有非议铁石心肠,不为所动。拥立三皇子玄晟的众臣很失望,不料这日下早朝后,皇帝单独召见玄晟,命他即日下江南,密访宁城民生岁贡。
不知怎地,这半年来,皇帝身体走了下坡路,天气稍微一冷就咳嗽不断,病歪歪地对玄晟道:“从好几份奏章来看,牵扯到朝中几位大员,定要小心行事。”
虽是暗授机宜,但玄晟一派很快听到风声,揣测圣意,斗志昂扬。江南自古以来就是朝廷的赋税重地,遍地黄金,皇帝这般授意,自然是三皇子亲政的第一步,若处理得妥当,玄晟很可能借此获得皇帝青睐,储君之位亦有指望。
玄晟比摇光小一岁,天资聪颖。温皇后请来大内高手教他骑射之术,俨然有模有样,此番被启用,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只怕是要变天了。玄晟一派纷纷庆幸皇帝日渐老迈,总算意识到太子摇光不堪用,大夏朝得托付给更有才干之人。
摇光顷刻间发现,群臣们看向他的眼里多了几分玩味,他挠挠头,默默地走开。
摇光的母亲林美人染了风寒,她熬药汤时给皇帝也熬了一份,摇光拎着汤罐到御书房探望皇帝,宦官宫女跪了一地,老远就听到皇帝在咳嗽。
小宦官小跑上来,帮摇光倒出药汁,皇帝失笑:“你还担心我没药喝?”
“母亲也病着,儿臣挑的是最好的药材。”摇光讪讪地没说下去,皇帝生病是大事,岂会没人给他熬汤药,胆敢不用最好的药?可他一急就又忘了,也许是母亲林美人太习惯自己动手,让他总以为,皇帝是他一个人的父亲,像寻常百姓家,当家的一生病,妻儿都慌了神。
皇帝端起药汁一口气喝掉,摇光摸出一小盒桃酥:“药太苦,得吃点甜的,这个好吃。”
皇帝笑着接了,却说:“不苦。”
摇光猜他想说的是朕不怕苦,皇帝很护着摇光,帮他担了太多干系,摇光很爱父皇,可他的确不成器,他都有数的。他抓抓脑袋,且笑且难为情:“红叶快回来了,我要跟他多学点东西。”
江红叶是摇光的表兄,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刚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即将回京。天家子弟缘分薄,摇光和玄晟虽然是亲兄弟,平素却不大来往,摇光跟江红叶倒亲厚得多。
皇帝翻开奏章,摇光说:“别人讲兵法史书不好懂,但红叶一说我就都懂,像我母亲讲的故事。”
皇帝不置可否:“去吧。”
父皇今日竟不让自己陪着看奏章,摇光一呆:“哦,好的。”
那孩子拎着药罐子跑了,他的朝服宽松了点,被风吹得鼓鼓的,孔明灯似的,皇帝起身在窗边看了他片刻,才低头看奏章,是玄晟的手书,向他请命亲赴江南查岁贡,游龙走凤,文采斐然,一笔好字。
回到东宫无所事事,摇光又去爬苍南山,它就在皇宫后面不远处,属皇家禁地,药客樵夫上不来。
空山很寂静,但摇光不怕,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有十六名承影卫远远近近跟随着,皆是一流高手,负责暗中保护他的安全。
摇光又看到那棵红枫了,亭亭如盖,遮天蔽日,树冠刚好盖住一旁八角亭子的顶部,浑然天成。每当摇光想念江红叶时,就会过来坐一会儿。
摇光发现这棵枫树,是前年的事,那日上午,宫里司礼监郝公公指挥着好几个人扛着锄头铲子出宫,摇光好奇地跟了去。
郝公公奉皇后之命,上山来请一棵枫树进宫,移植在御书房门前,给皇帝贺寿。枫树是夏朝的神树,太./祖路得胜是在七月称帝的,登基当天,苍南山的枫树一夜之间全都转红,灿烂无匹,太祖视为吉兆,龙心大悦。
郝公公要请的那一棵确是很优美的树,修长挺拔,摇光对它一见倾心,抱住它不让众人下锹。郝公公好言相劝:“殿下,听话,移回宫了,你天天抱它都行。”
摇光不干:“人挪活,树挪死,郝公公你也听说过吧?”他拍拍枫树树干,打量着它,“它长了很久了吧,让它一把年纪,冒着性命危险,跑去别人家的院子站着,周围全是不认识的树,换了你,你也要不高兴的。”
郝公公哭笑不得:“可它是树,不是人啊。”
清晨刚下过雨,风一来,树叶飘拂着,吹落一地雨滴,摇光说:“它在哭呢。”
郝公公笑眯眯拱一拱手:“树仙莫怪。”
摇光想了想,给郝公公出主意说,干脆告诉皇后,不小心挖断了根,只得把它留在山上自生自灭,再另外找些小树苗带回御书房种上一排,好活,彼此还能作伴。
郝公公很讶异:“殿下还懂种树?”
摇光热情洋溢地推荐:“你吃过八珍鸭吗,林轩记的招牌菜!是用好几种果木配比挂炉烘烤而成。”他越说越回味,“厨子说过,种什么果木,多久砍伐,全都有讲究,不然也不会那么香,那么好吃。”
一边是太子殿下,一边是皇后娘娘,谁都不能开罪。郝公公叹了口气,接受了摇光的建议。摇光说的也不是没道理,移回宫里,万一活不了,可就给皇帝添晦气了,留下来也罢。
把红枫移回皇宫,是能天天见,但摇光不想伤害它。舍不得让它来,那就走过去陪它啊,好简单。他一有空就来看这棵红枫,在树下的亭子间半躺着吹风,聆听鸟叫,和枫树对望,倦了就打个盹,在鸟语花香里,做一个悠长的梦,梦中江红叶从夕阳深处策马归来,朗眉星目,俊逸神飞。
摇光最难忘那一年春节,在城墙送江红叶返回边关。江红叶回头望他,一身雕翎戎装,昂首执弓而去,衣袂飞扬。
深宫孤单,摇光总是很想念江红叶,想念他说:“五个皇子里,就数你的名字最动听。”
摇光三四岁时,向母亲林美人问起自己名字的含义,林美人说是皇帝御赐的,是北斗七星杓头那颗星,光芒闪动之意。太傅摇头晃脑吟出一句“光摇朱户金铺地”,文绉绉的诗,林美人强行记住了,学给摇光听。
三皇子玄晟如愿完成皇帝所托,在深秋返京。摇光上早朝时,玄晟一身华贵锦袍地站在那儿,玉面朱唇,意气风发,压根不看他。
东宫之人都和太子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摇光是太子,他们日子好过;他被废了,他们也麻烦了,摇光头大,一时颇为黯然。
皇帝对玄晟大加赞赏,却只字不提另立储君一事,但冲他又给玄晟安排诸多事务来看,三皇子上位指日可待。
大臣们交头接耳,称皇帝已然草拟废太子诏书,斥责太子摇光“蟠木之质,愚心不悛,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
比起废或立,摇光更担忧皇帝的身体,最近皇帝病得越发厉害,在龙椅上竟咳出了血。摇光难过至极,若他是称职的太子,就能辅政了,父皇为国事操劳忧心,自己竟一点儿忙都帮不上,都怪幼年太顽劣,太傅讲学时不好好听,动不动就逃课。
其实,二皇子朗和与三皇子玄晟也贪玩的,但他们的母亲赵贵妃和温皇后可不像林美人那般,对孩子放任自流。
温皇后和赵贵妃都系出名门,能给儿子讲诗文歌赋,林美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摇光听的是她讲的民间故事,海里住着龙王,凤凰在天上飞。等他明白要好好读书时,已十一二岁了,给自己请来内阁大学士教导,但底子太差,越着急越听不懂,实在挫败。
皇帝忙于政事,对皇子们疏于管教,但摇光知道这不是自我开脱的理由。五个皇子中,玉珩才三岁,粉嘟嘟如年画娃娃;七岁的月离体弱多病,每天都得靠几十味名贵药材养着,但画的花鸟山水灵气十足;三皇子玄晟不用说,他自小就是公认的神童;连耽于玩乐的二皇子朗和,吟诗作赋也不在话下,自己确实是最糟的那个。
谁当太子都比自己服众,自己不过是占了出生得早的便宜,住了十几年东宫,也该知足了。摇光安慰着自己,跑去怡和殿看望母亲林美人。
天高云淡,摇光蹲在地上砸核桃给林美人吃。林美人模样虽平淡,但有一头又黑又浓的好头发,她很珍爱,核桃补血养头发,好东西。
宫女阿宁过来通报,说江家少将军江枫班师回朝,皇帝亲自迎出宫门,按时辰,已在沅京六大城区游行完毕,即将进宫。
摇光等的就是这消息,一骨碌站起来,在阿宁的服侍下穿上朝服,出门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娘,我今天这一身怎么样?”
江红叶年长摇光四岁,是靖国公世子,单名枫字,小字红叶。江红叶的母亲是皇帝的妹妹临月公主,皇帝提起这个外甥总赞不绝口,扫一眼他大大小小的五个皇子,言下颇有几分憾意,摇光很羞愧。
炮竹齐鸣,锣鼓震天,摇光朝太和门跑去,于是就那样望见了他,他的表兄江红叶。
江红叶神采飞扬,身边簇拥着无数人,他大步疾行,像天神手持避水珠分开大海一样,走向摇光。摇光不由一阵恍惚,像回到了几年前,宵禁后,他和江红叶在东宫后院的绿盘池谈天,宫人们都被他支开了,江红叶放下酒杯,笑闹着检验他的轻功所成。
江红叶教了摇光大半个月,可摇光仍让他失望,一飞飞到半空中跌落,二飞飞高了些,却还够不着屋檐,三飞终于够到了,但挂不住,又掉下来了。江红叶就笑笑,足尖轻点,掠起飞腾,单足立在檐角,白衣飘摇。
摇光仰头望着江红叶,他稳稳地站在众生之上,他的头顶,有一个亮汪汪的圆月亮。那一年,江红叶十二岁,摇光八岁,仿佛都不知天有多高,也不知地有多厚。
皇帝在永安殿设宴,携文武百官及家眷为江红叶接风。摇光坐在皇帝身侧,他斜对面就是江红叶,目光时时相撞,便都笑了。
筵席上要礼数周全,且多是逢迎拍马,摇光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满朝悍臣一个个的紫蟒煌煌,很无趣,但林美人告诫摇光要守规矩,摇光很听母亲的话,让他忍他就忍,终于忍到江红叶回京。他盘算着,明天就带江红叶上苍南山,那儿是他的宝地,江红叶准会喜欢。
摇光正想得开心,一抬头,却望见了三皇子玄晟端着一杯水酒去找江红叶。玄晟近来势头猛,接连将皇帝吩咐的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朝臣们纷纷递奏章夸他文韬武略,泣血呼号嘉远帝重新为天下万民重选储君。
江红叶和玄晟一见面就头碰头地聊开了,相谈甚欢的样子,看得摇光好不气恼,他起身走到江红叶身旁,拍拍他的肩,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食盒递给他。
江红叶一愣:“好香,是什么?”
摇光也一愣:“是荷香酥啊,那年你说最爱吃这个,忘啦?”
荷香酥是林美人亲手烤制的,荷花形状,脆而焦香,不太甜,很合摇光口味。皇帝也很爱吃,看奏章时,摇光总会给他放上一碟,配新茶来吃,口齿留香。林美人知道江红叶凯旋,拖着病体特地精心烤了一盘,热乎乎刚出炉,托宫人送来。
摇光拈起一块荷香酥递给玄晟,玄晟摆摆手走开,摇光塞进自己嘴巴,他一向晓得玄晟不会吃他的东西。皇族迷恋养生,吃得像在清修,可摇光爱吃肉,爱吃糕饼,被皇子公主们暗地讥笑,婢女毕竟是婢女,只生得出贩夫走卒。
人说母凭子贵,摇光当了十几年太子了,可林美人还是林美人,温皇后瞧不起她,一个被皇帝醉酒后偶然宠幸的婢女,哪有资格跟自己相提并论?
玄晟身为温皇后嫡子,对摇光也很看不上,以前还维持着场面上的客气,如今他得到皇帝重用,明显懒得再掩饰。
玄晟轻视摇光,摇光看得出来,但他挺想得开,皇帝要给天下当家,还吃力不讨好,王爷只用给王府当家,却吃香喝辣,怎么看,不当太子才是人间正道啊,即使明天东宫就归玄晟住了,摇光也不伤心。
当初,皇帝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但帝位仍风雨飘摇。数位大臣集体上本奏疏,说他膝下一无所出,不能延续皇族血脉,实乃社稷之忧。
皇帝二十四岁的春天,摇光降生,让他堵住了攸攸之口,他把摇光立为太子,未必不是在感激天意。
如今,皇帝已有五位皇子,摇光不是独一份了。事实上,早在看第一份弹劾自己的奏章时,摇光就想过,退位让贤也是应该的,但皇帝没废他,他就不能主动提,反正当太子也不累,最多挨点骂。挨骂算什么,那些大臣们是文雅人,只在奏章上嚷嚷,就当多学几个字。
林美人也同样想得开,她怀摇光时被人下过药,差点死掉,但好歹活下来了,有个孝顺儿子,还被尊为娘娘,她对境况也很满意。
摇光觉得,只要能和母亲好好生活,时时看到父皇,生活就已经很像样了,惟一的烦闷,就是江红叶总在征战,见一次面不容易。
江红叶这次回京,摇光也想明白了,不当太子更好,等父皇身体好些,他就请求另立储君,容他当个散淡王爷,不需要封地,只求父皇准许他能够自在走动就行。到时候江红叶去哪里打仗,他就跟去哪里,在驻地赁个小院子住下,饮饮酒,下下棋,跟着军师学点兵法,为江红叶出出主意。等到入秋了,就往回走,陪父皇和母亲过年。
摇光越想越开心,摸了一块荷香酥递到江红叶嘴边,江红叶就着他的手吃了。歌姬在大殿中央婉转低唱,摇光侧头看江红叶,想起小时候,也不太小吧,他八岁时,江红叶学武出师,回沅京小住,一次到皇宫赴宴,宴席后,摇光跑去找他,扯着袖子说要向他请教。
江红叶以为摇光要问他史书兵法,哪知他张口就来了一句:“你会打弹弓吗?”
大内侍卫禁不住摇光磨,给他做个简陋的弹弓,他成天打来打去,却只能把矮小灌木的叶子打破几个洞,还得距离很近才行。江红叶接过他的弹弓,瞄准了一拉,一只路过的飞鸟顿时遭了殃,摇光啧啧称奇,江红叶说:“这东西也是讲究手法的,我教你。”
江红叶留在东宫住了大半个月,他是皇帝的外甥,其父江之淮是肱骨之臣,他住得再久也受欢迎。
那个时候,江红叶教摇光识文断字,也教会他粗浅的拳脚功夫,摇光常把自己认为最美味的食物塞给他,带他看自己收藏的新奇玩意,两人一直很要好。
摇光和江红叶上次见面,是在三年前,江红叶回来探望母亲,正赶上长公主出嫁。摇光和皇帝站在城墙送她,江红叶也来了,陪他看了一会儿,就匆匆返回边关。
江红叶吃着荷香酥,摇光说:“今晚在东宫饮酒可好?我们有年头不见了。”
江红叶点了头,尽管他明明知道,他和摇光聚在一起,也就聊些武术和传奇故事,但别有用心的人会编排成太子殿下一看大位难保,频频结交外臣,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等等。可是,江红叶从来就不能拒绝摇光,从多年前,小太子横冲直撞,向他讨教打弹弓,他就无法拒绝他。
小小的一个人,圆圆脸,大眼睛好像小鹿一样,滴溜溜的,水润润的,只那么瞧着他,他的心就软下来,心甘情愿地说好,依你,都依你。
又在东宫后院的绿盘池饮酒谈天,江红叶说起摇光最想听的一段经历。那是两年前的冬天,西疆战祸频发,对方首领是胡人,勇悍之余更兼心机深沉,江红叶和将士们苦战多日也没能拿下,最后军师杨敬亭出奇招才见效,将他们逼到山谷深处。
江红叶率一支轻骑兵杀去围剿,途中突遇暴雪,夹杂着阴风怒号,双方势均力敌,那一战异常惨烈,军师和大部队赶到时,只见漫山苍茫的雪,将大雪刨开三尺,才陆续翻出将士和战马的尸首。胡人首领尸身血迹斑斑,大小伤口数处,要害处插着江红叶的佩刀,显是近身手刃的结果。
现场却找不到江红叶,军师不死心,一寸一寸地翻找,在一里外的山洞发现了少年将军,他铠甲护身,仰面躺倒在雪地里,一只通体红色的鹿趴在他身边。所有人都为那一幕惊颤,怀疑那时已不是在尘世。
军师走近去看,红鹿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开,慢悠悠地,一步一步地走在雪原,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军师探一探江红叶的鼻息,他还活着,红鹿用体温护住了他。
在宫人的口口相传中,江红叶此役几近传说,别人都说他攻无不克,源于少年遇仙,有神灵护佑。摇光问起,江红叶就淡淡地说了,眼中却有一丝黯淡,微侧过头,俯身去拿一块红豆糕吃着,很快转了话题。
摇光喝着酒,颇纳闷地瞧着江红叶:“你这次回来,整个人都变了。”他挠挠头,有些发愁,苦思半天却不明所以,放弃了,“我也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就是,跟以前不一样。”
江红叶仰脖喝了一杯酒,神情掩在酒杯后,似笑非笑:“我要是变成另一个人了,你会怎样?”
摇光哈哈笑:“你变成恶魔了,也还是我哥。”他斜一眼江红叶,很鄙视,“傻红叶,越长大越说胡话,怪不得我说跟以前不一样。”
四下是长明的宫灯,明晃晃地投射在摇光眼中,照得他眼珠黑溜溜的,江红叶端起一杯酒,摇光屈身和他碰杯,笑嘻嘻:“明天上完早朝,去爬苍南山吧。山顶有棵枫树红得很好看,每次我看到了,都会想起你。”
酒是林美人自酿的糯米酒,加些蜂蜜、枸杞和桂圆,秋冬时节喝再好也没有了。平日里摇光饮上很多也不醉,可今时今日,在江红叶的凝视中,他想,自己是醉了吧。
醉得腿脚都软了,心腔不明所以地鼓噪得厉害,拿酒杯的手都不稳了,颤巍巍的,落到地上清脆的一声响。江红叶去扶摇光,摇光捉住他的手,醉眼迷蒙蒙,看着他傻笑,随即头一歪,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在醉梦里,摇光仍死死地握着江红叶的手,江红叶轻轻抽回,摇光像是感觉到了,握得更紧些,江红叶就由他去,陪他在深秋的弯弯月亮下坐到后半夜。夜幕湛蓝,最亮的那一颗名叫启明,最特别的那一颗,是身边人的名字,摇光。
幼时也在这样的星空下看天,摇光指一指那颗星说:“它是我。”后来,在清冷的边塞,战事艰苦,江红叶和军师推敲战术,喝辛辣的烧刀子,不期然望到北斗七星,童言稚语又回荡在耳畔,“看,它们多像勺子啊,摇光是勺子柄的那个,所以我好吃好喝,是天意呢。”
太多事都能推给老天爷,相见是天意,相知是天意,相许是天意,相离却也是天意。想到太子殿下,江红叶笑出声来,摇晃着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在军师摊开的军事地图上勾勾划划。
分别的岁月里,摇光是让江红叶从心底笑出来的人。最早见到他,他是抱在怀中的婴孩,白嫩嫩的一只糯米团子,一逗就咯咯笑;最近见到他,是三年前,他和他并肩站在城头,远远地看长公主出嫁,名花倾国两相欢,春风拂槛露华浓,摇光的笑容光灿灿的,眼睛毛茸茸的,像个小蘑菇。
隔着浩瀚的距离,江红叶在战场金戈铁马,摇光在禁宫明争暗斗。再重逢已是三年后,摇光长成俊秀的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脸上光彩流溢。江红叶才惊觉,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只是,不能够再握在手心。
摇光下了早朝,江红叶早已起床,在后院舞剑,如青山绿水般灵动,听见人来,他收了剑势,笑道:“出发?”
苍南山不高,满山红枫,热烈如火,不多时就爬到了山顶,摇光笑道:“看!”
山巅一座八角亭子,外面罩着毡子挡风避雪。亭子旁边是那棵极美的红枫,一片片红叶子在秋阳高照下,像一只只笑逐颜开的小手掌,娇憨美人凭栏扬帕轻唤的架势。
江红叶走近去,树杆上挂了一个铁制牌子,上书一行臭字:太子喜欢的树,不要砍。他扑哧一笑:“嘿,别人要挑衅你,可就拿它是问了。”
“敢!”摇光气呼呼,“谁砍我和谁拼命!”
亭子里摆放着两只软椅,三五坛子酒,几只相互盖着的碗。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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