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下了一夜的雨。
宫门已经下钥,几道身影出现在角门处。
侍卫们正欲拦人,待到看清那几人衣角的特殊纹路,忙避让一旁,开门放行。
几人厚重的皂靴重重踩上湿地,溅起水花无数。
他们并未撑伞,冒着淅沥小雨阔步踏出宫门,融进墨黑夜色里。
侍卫们见人已走远,才小声嘀咕:“都这么晚了,牵机卫要去做什么?”
同伴想起方才嗅到的那缕似有若无的血腥味,瞪他一眼:“牵机卫直接受命于圣上,他们要做什么,岂是你我能窥探的。”
侍卫口中的几人一路冒雨前行,直到行至长安街,才各自分散开来。
雨渐渐大了,牵机卫厚重的衣摆浸透了雨水,显得愈发压抑沉重。
韩茂忽然停下脚步,侧目看向一旁的年轻人:“怕吗?”
黢黑的帽檐下露出一张青隽的脸。
只是昔日充斥着少年意气的一双眼,如今却多了几分阴郁。
此人正是季琅。
韩茂问罢,忽又叹了一口气。
方才在孙家,季琅提剑刺去的狠厉模样依然历历在目,他又何必问一句怕不怕呢?
他与季琅的爹爹少时乃是好友,后来他几番科考不中,投身牵机卫,一晃多年过去,手上已是染了数不尽的罪孽与鲜血。
而季琅的爹爹嫉恶如仇,两袖清风,最是看不惯他们这群专为皇帝做事的走狗,因而两人已是多年不联系。
季兄数月之前蒙冤入狱,此事他也有所耳闻,亦想过从中替他周旋一二。
只是可惜,他是牵机卫,牵机卫只听从于皇帝命令,剑下忠奸不辨。
加之他职衔不高,在嘉明帝前说不上话,故而只能作罢。
一个月前,季琅找上门来,说想在牵机卫谋个差事,韩茂十分惊诧。
要知道他与季兄年少时乃是两肋插刀的弟兄,如今时过境迁,世事难料,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从季琅口中,他得知季兄当日乃是为人暗害,季兄从狱中走了一遭,受尽折磨,一腔热血也被彻底磨灭。
虽然后来嘉明帝替他翻案,官复原职,但季兄自己心灰意冷,辞官告老,如今只愿做个不问世事的闲散之人。
韩茂听完,倒也渐渐理解了几分他的心思。
牵机卫是独立于各个机构之外,也的确是皇帝的走狗……但正因如此,皇帝才最放得下心来信赖。
譬如如今牵机卫统领李厌,便是嘉明帝身边的大红人。
皇亲贵胄,亦或秦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在他面前都需要给几分薄面。
季琅来找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
他看着那双野望暗藏的眼,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再度落榜的他一路北上时暗自许下的誓言。
可惜他这一辈子,到底是个庸才。
无论在哪,终究做不到人之上。
季琅听他发问,眉眼果然微微动了下。
然而下一刻,他却说:“怕的。”
怎能不怕?
听闻孙大人身为谏官,刚直不阿,只是当年一心拥护端王上位,后来嘉明帝登基之后,便被视为眼中钉。
哪知他性子倔强,这些年以来挑了嘉明帝不少错处,这一次竟不知为何,惹得嘉明帝要将他暗自处理。
剑柄没入孙大人腹部的触感依然历历在目,他死前瞪圆眼睛,唇中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定然是不堪入耳的谩骂。
血溅了季琅满身,但他们着急回宫复命,没有时间给他处理。
他只好穿着这一身血衣,在雨夜中暗行。
雨水并未冲淡这些血,反而让鲜血渗入他衣裳的每一个角落,叫他周身都散发着血腥味。
他曾想当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如今却成为一柄见不得光的刀。
甚至是一柄……滥杀好人,枉顾正义的刀。
怎能不怕?
可他没有退路了。
阿雪来上京数十日不到,他终究是放不下心,一路来到上京。
可他打听到的却是秦家那二公子依然住在寺庙里,秦家最近根本没有纳妾,只有一个从余州新娶的少夫人。
季琅最开始怀疑秦家是不是将阿雪藏在外面当成外室,可他蛰伏观察了许久,却并未查探到半分异常。
阿雪根本不在秦家。
那一刻他慌乱到极点,可他明白,阿雪不可能故意欺瞒他们,她在信上说的必然都是真的。
他不死心,继续顺着蛛丝马迹查探,终于发现了端倪。
秦家数月前确实从余州接过来一个女子,藏在明佛寺下的一处宅院中,可后来看管宅院的下人被莫名其妙遣散,那宅院又成了一处荒宅。
他费了一番功夫,最终找到一个在宅院中做过事的下人。
那下人告诉他,数月前,宅院中所有人都被下了迷药,再都醒来后,他们伺候的那位姑娘便消失不见了。
主家为此发了很大的火,后来又不知道为何,偃旗息鼓,遣散了他们这群下人,还警告他们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在季琅又给了他一根金条之后,那下人才肯告诉他,那姑娘藏得严实,他也没见过脸,只是听嬷嬷唤她姜姑娘,身边有个叫银珠还是什么的侍女。
季琅就此确认,此人便是阿雪。
可是后来呢?
阿雪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季琅不死心,不肯放过每一丝线索,终于在庞杂的信息中发觉一丝古怪。
阿雪失踪后不久,太子纳侧妃入宫。
而那侧妃据说自幼长在庙宇中并无几人见过她的相貌。
更巧合的是,侧妃姓江,唤作江雪。
季琅在得知此事时,心尖一跳。
阿雪,江雪?
哪有那么巧的事。
可他无论如何进不了皇宫。
进不了皇宫,又如何查证那侧妃到底是不是阿雪?
季琅在皇城外徘徊了一夜,霜寒露重,日光渐亮时,他拖着一身湿衣,突然看见了匆匆入宫的牵机卫。
那一刹,季琅眼眸一亮。
牵机卫不仅是皇帝身边之人,更能游走于旁人所不能及的地方……
不是更便于查探阿雪的下落么?
故而他百般辗转,寻上了韩茂的门。
韩茂听他说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声音低沉道:“好好回去睡一觉。”
雨水进了眼,涩意叫季琅眨了下眼,顺势掩去眸中别样的思绪。
他拱手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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