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雪,待到清晨,雪已铺满大地,绵厚深远。
院子里是盛大的白,恍若聚集了全世界的光,闪锐的光锥子一般,刺得人眯着眼。
何年一夜沉酣,懒床多躺了一会。
许是昨日李信业提到北境的缘故,她夜里梦到北境阳光灿烂的旷野。
一片广袤的灰黄土地上,覆盖着一片更广袤的油碧草原,疾风推着草浪涌向无尽的天边。
李信业说,北境只有夏天是绿色的,春秋冒着的草根,如山羊啃过一样,短茬茬的。
而冬季又很漫长。
只有夏季凉爽舒适。
起风的时候,有苍鹰低空掠飞,有时能叼走一只小狼。
他小时候很淘气,才两三岁的时候,披着狼皮,趴在岩石上。
果然有双翅宽阔的游隼,俯冲下来,叼住了他。
起飞了几步远,实在是拖不动,将他丢了下来。
李信业提到幼年的事情,才会眼睛填满笑意,唇角压不住,笑得像个少年郎。
他说自己幼时胃口很好,满地乱跑,很是壮实,比狼崽子重多了。
何年看他坐在那里,满襟酒气,眉挑眼火,吃肉喝酒,十分畅快…
喝腻了甜丝丝的酒酿,也伸手想倒杯酒喝,李信业捂住了曲柄酒瓶,不给她喝。
他记得她酒量实差,酒品也不好。
“小气”,她嗤他一声。
还是好奇问他,“被叼走了,你害怕吗?”
他说无知者无畏,才几岁而已,只是屁股被尖利的鹰喙,啄得有点疼。
父亲知道后告诉他,那是一只吃饱的黄眼隼。
若是遇到饥肠辘辘的恶鹰,恐怕当场就被开膛剖腹,鹰的爪子就是利刃。
他听完父亲的恫吓,依然不怕。二十岁回京城前,他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那回京城后,为何知道怕了呢?”
何年追问完,李信业沉默了。
他后来又喝了许多酒,才起身去忙,只遣湛泸回来传话,说他夜间不回府了。
何年伸了个懒腰,如瀑长发,绸缎一样裹缠在肩颈上。
她想起昨日畅聊,李信业也算坦诚,终于能彼此开诚布公,她心情很是愉悦。
何年翻了个身,贪恋被窝,雨雪天适合睡觉。
可她今日还有正事要忙,只能强迫自己起床。
室内暖炉熏得极热,她穿着单衣梳洗完,听着外面侍女们的嬉闹声,忍不住推开窗户一角,捏着窗棱上的雪粉,感受指尖凉丝丝的水意,心情也跃动起来。
初雪总是让人激动,在哪个时代都不例外。
往年玉京城第一场雪时,长街上跑满追逐的孩子,小贩挑着热饮子,搓着手,带笑叫卖着。
就连闺阁里的女娘们,也披着斗篷出来踏雪寻梅。
每当这个时候,大相国寺的数百株红梅,往往一夜尽放,数萼红梅覆着雪,晶莹圆润,别有一翻清新雅致。
何年倚着绮窗,看见暗香回来时,才合上木轩。
暗香一早回了趟尚书府,回来时,手指冻得通红。
何年心疼道,“怎么不抱个手炉?”
疏影白她一眼,笑着说,“娘子不要心疼她,定然是她贪玩雪,才冻成这副样子...”
何年遣她去暖炉边烤火,又嘱咐她不要一下子埃得太近,冻红的手猛烤热火,容易生冻疮。
暗香似很着急,手刚挨着暖炉,立刻回话道,“娘子,夫人说,她这段时间,狠狠搓磨了李妈妈,倒是没拘着她行动,可除了家人,她并没有接触其他人...”
何年正思索着,是不是因她赶走了李妈妈,让她背后的人,觉得她没有利用价值,才舍弃了这颗棋…
就见暗香凑了过来,满脸严肃的样子。
“不过,夫人说,自从娘子提醒后,老爷特意派人,查了李妈妈那个媳妇,这一查可不得了,她那个媳妇说是官家女娘落了难,娘子可知是哪一户官员的家眷?”
侧耳听着的疏影,拍了桂月一脑瓜,笑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卖关子?你以为说书先生讲故事,逗娘子玩呢?”
暗香捂着脑袋,小声道,“是二皇子府的人。”
何年诧异道,“当日二皇子连同六皇子谋逆,先帝大发雷霆,不是下令诛杀两位皇子,阖家亲眷发配岭南吗?”
暗香歪着脑袋,也想不明白。
“夫人说,是二皇子的小妾,长得实在貌美,按说应该跟着女眷出了京城的,不知怎么被嘉王爷瞧见了,他买通巡检司的人,将人弄了出来。后来嘉王妃知道此事,悄无声息发卖了,不知媒婆怎么回事,转手将她说给了李妈妈的儿子,还说陪嫁特别丰厚,老爷派去的人,粗粗一看,好家伙,许多都是二皇子的私人珍藏...”
“老爷昨日大发雷霆,说他日日提醒女娘和郎君们小心,可我们这样的人家,终究是承平太久了,才会疏漏至此,叫人眼皮子底下钻了漏洞...”
“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李妈妈还能留着吗?”何年也紧张起来。
前世郭小娘子跳湖,必然和李妈妈脱不了干系。
何年叫母亲私下里派人跟着,本想揪出李妈妈走投无路时,偷偷联系的人,好顺藤摸瓜...
没成想,居然查出来,李妈妈的那个媳妇,不只是用来买通她,差遣她挑拨离间这么简单...
何年心中疑惑,这才是元和二年,怎就有人布下,这样歹毒的陷阱?
窝藏谋逆的前朝罪犯,这可是死罪。
虽然是沈府下人干的事情,可李妈妈是她的乳母,说出去,谁能相信父亲没有参与,那场京城震骇的皇子造反?
她只以为沈家后来败落,是因为她毒杀李信业的缘故,现在看来,不只这么简单。
暗香见女娘脸色惨淡,安慰道,“娘子放心,老爷说,幸而发现的早,若是等人揭发出来,沈家就百口莫辩了。”
“只是,如今若是私下里处理,容易被奸人揪住把柄。老爷和大郎君,将李妈妈连同那个小妾,绑去了京畿衙门,交给天子决断。老爷还要喊冤叫屈,这是有歹人要陷沈家于不忠不义,求圣上明断!老爷说,这件事只有捅破了,才能摘除沈家的嫌疑...”
何年咬着唇,“那二哥哥呢?陆大人家里着火的事情,圣上不是宽限大理寺十日吗?哥哥如今可查出眉目?我叫他替我查黑翠花女儿的下落,他可交由三案去查历年的失踪卷宗?”
三案是大理寺的下属部门,包括磨勘案、宣黄案和分簿案,主要负责案件和文书的工作。
何年想到黑翠花的女儿,已经失踪很多年了。如今线索全无,只能从历年记录在册的失踪案件着手,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案子,同年同月丢失的女童,或者被抓捕的人牙子...
暗香气喘道,“娘子让奴婢喝口茶...”
她抚着胸口,大口喘息着。
疏影说她贪玩雪,才弄得一身冰凉,可真是冤枉死她了。
她一路急着赶回来,连手炉都没拿。坐在马车上,因时不时掀帘子,才会冻得手指通红。
何年将自己还未来得及喝的茶,递给了暗香。
暗香此时也顾不上推拒,大口喝着茶。
“慢点,不急...”何年替她抚着背。
几个侍女中,暗香是沈夫人拨给她的人。
暗香不仅是家生子,她的母亲周妈妈,也是沈夫人的陪嫁侍女,是沈初照的母亲最信任的心腹。
过去,暗香一直不得重用,遣在厨房做事,有她确实擅长做美食的缘故,还因着沈初照与母亲关系不睦,总将暗香当作母亲派来监视自己的人,李妈妈又处处排挤沈夫人安插的人...
暗香便常常呆在内厨房做事,负责沈初照的日常吃食。
这次何年想到,暗香最得母亲信任,才派她来回传话。
也亏派了她去,若是旁人,母亲断然不会说这等私密事。
暗香一劲儿喝完满杯茶,这才接着道,“听夫人说,二郎君去了封丘。”
“封丘?”
何年不解,“这个节骨眼上,哥哥去?封丘做什么?”
暗香好不容易得自家女娘重用,从夫人这里问不出所以然,特意去找了少夫人。
少夫人和二郎君感情好,也疼爱女娘,暗香巴巴跑去问,少夫人也不隐瞒,尽数告知了暗香。
“奴婢去问了少夫人,少夫人说,娘子托二郎君查的事情,二郎君本来没放在心上,不想随手翻看卷宗,发现和调查陆大人的案子,有彼此相通的地方,这才往城外跑一趟...”
“有何相通之处?”何年的心,如同烧了半串的圆烛,上下都滚热的厉害。
暗香特意打听清楚,又熟练记在脑子里,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也鹦鹉学舌般复述了一遍。
“二郎君发现,巡检司有协助采买人口的嫌疑,而且,每月京城都有大宗财货,偷偷外运出去。地方巡检司虽然名义上,隶属地方州县长官节制,可巡检使巡逻州邑,职权颇重,京城巡检使的一封信,就可令货物畅通无阻的走出去,不受地方其他部门管束...”
何年约莫明白了,哥哥向来严谨,从陆万安的书信往来中,一番抽丝剥茧,顺藤摸瓜,自然能查到货物运输的途径,以及负责京城治安的巡检司头上。
“哥哥是独自去的吗?”
何年实在是担心,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哥哥若是独自去地方查案,查的还是牵连许多人利益的事情...
她有点后悔,当日允许李信业,利用自家兄长查明此案了...
“娘子放心,二郎君带了亲信的。”
何年一点都不放心,绞着手中的帕子,对疏影道,“你去二院里一趟,对将军身边的人说,请将军回府后,立马来见我...”
暗香看娘子着急,转移话题道,“对了,娘子叫奴婢问老爷,鸿胪寺是不是有官员,和小妾同房时猝死?老爷说倒是有一位,鸿胪寺少卿刘知合,这个少卿纵情享乐,能力一般。他的夫人因病去世后,刘少卿越发无状,御史台还为此参了刘少卿一本,老爷当时念着王家的情分,以及他丧妻悲痛,出言保下了他。其他旁得事情,老爷想不起来了,叫奴婢问娘子,为何巴巴问起,死了许久的朝廷命官,可是有什么内情?”
暗香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夫人倒是提过一嘴,说这位刘少卿,原是靠王家提携上来的,他的原配是监察御史王韶安的亲妹妹。”
何年特意去问父亲,就是因为鸿胪寺政令,仰承尚书省礼部。
这位刘少卿按理说,该是父亲的部下,父亲为他说话,也是正常。
何年记得,当年先帝派遣监察御史王韶安,协同都总管司走马承受公事孙归德,共赴北境收瘗将士遗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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