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芙蓉雅间内，桂馥兰馨，炉香氤氲，有雅乐自外间悠悠然传来，配以手中薄酒，甚是怡情。
原来蓉娘子所说并无夸大，这儿的舞姬乐师当真是技艺超群，他总算能理解为何芙蓉坊总是宾客如云，座无虚席。
适时，雅间的房门由外向内轻轻推开，一只皓白如月般的脚腕先是探入，腕间铃铛在裙衫的遮掩之中若隐若现，发出泠泠如水般的清脆声响。
张舟的目光自下而上，短暂滞留在一把稳稳伫立于两只纤手中的琵琶上，而后落定在那张从面中垂下的轻薄红色面纱上。
他伸手托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盯着红衫女子款步入内，端起酒杯，一眼不挪地饮尽，似是在说：等你许久了。
女子抱着琵琶站立于屋中，先是施了个礼，随后柔声问：“郎君想要听曲还是赏舞？”
张舟咧嘴一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接了话茬子：“你都会？”
“是，就看郎君喜好了。”
“我么……”酒杯在他手中倾斜着转动，酒水漫过杯沿，每每要倾泄之际，总能很快收回。
他思索良久，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曲还是舞，仿若只要是这个人，其它的都不重要。
他侧了身子，道：“随你。”
“那就先听曲吧。”
女子坐在凳子上，怀抱琵琶，钎拨自琴弦上擦过，一道铿然之音如浪潮般瞬时掀过耳边，接着有似珠玉落盘之声连绵起伏，携着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张舟仿佛看见厮杀的战场……
他愈发觉得不对劲，忙叫停，嗔怪道：“你弹的什么？一点也不悦耳。”
“回郎君的话，奴家弹的这首曲子名叫‘关山’，是专门给行军打仗的将士听的，以便鼓舞士气。”
张舟刚入口的酒险些没喷洒出来，将不慎挂在嘴边的酒渍抿了去，攒眉冷脸道：“本官又用不着行军打仗，你弹这曲子是何用意？”
“哦，是奴的不是，要不奴给郎君舞一支吧，比起琵琶，舞才是奴家最拿手的呢。”
“噢？那便跳来看看。”
女子将琵琶放置一旁，整了整衣衫，听着外面传来的乐曲，踩着节奏，跺着脚，摇曳起来。
红色的衣裙随着她转动的身姿如花般绽放，张舟突然发觉，这比她第一次在鼓台上，黑灯瞎火时还要跳得好看。
他想要将她的舞姿牢牢记住，却在鼓点停止时，只记得她这个人。
是了，是曲还是舞都不重要……
出神间，女子转动到张舟身侧，指尖勾起酒壶，施施然给他斟满酒，又将酒杯轻轻推递到他嘴边，“少卿，请。”
张舟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一点一点饮下，期间目光从未移开过。
“不是说芙蓉坊的小娘子们只跳舞奏乐，绝不陪客人饮酒吃饭嘛，苏小娘子此番举动是为何呢？”
隐在面纱下的嘴唇微微上挑，随即整个人旋身到张舟身后，双手轻搭于宽阔的双肩之上，一下又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
“坊主娘子说了，像张少卿这般人物定要好好照顾，怠慢不得。”
“是吗？”
杯子跌入白瓷盘子中，发出叮地脆响，张舟单手扣住苏九娘的腰肢，苏九娘配合着，顺势落入他曲放的双膝，微微仰面看着他，感受着他灼热的呼吸扑洒在自己面颊上。
“坊主娘子可是说，要这样照顾我？”
苏九娘双手扣住他的脖颈，直身坐于他的腿上，轻声道：“那倒是没有的，看来是奴曲解了坊主娘子的话。”
她作势要起身，腰部却被握得更紧了，“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张少卿相邀，九娘岂有不赴约的道理？”她替他理了理有些微乱的衣襟，又道，“只是还请少卿遵守承诺，莫要让奴失望啊。”
她视线落在张舟的双眸上，见他从容模样，心生感慨这番举止若是放在才相逢时，他定是要满脸通红，恼她斥她的。
看来这京师真是块风水宝地，能将人磨砺得这般心如止水。
她的目光太过大胆张扬，张舟略微松开手，看到衣襟那双手时，忍不住捉住，放在掌中轻轻揉捏。
“我会遵守承诺，只是至今还是不明白，你为何如此迂回？”她明明可以借着当初的救命之恩，向他讨要自己想要的一切，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会给。
苏九娘抽出手，指腹掠过他的脸颊，停留在鬓间，“我也不明白少卿在说什么。”
张舟一怔，那颗滚烫的心瞬时冷却，缓缓松开她，淡然道：“我如今的处境算得上危险，你可要想清楚了，跟在我身旁你不会太过安全，甚至会同我一样，暴露在明处，一举一动都会被对方洞悉，你所行之事也未必会顺利。”
“我明白的。”她离开张舟的怀抱，重新拿起琵琶，随意拨弦，以掩过交谈之声，“需要我怎么配合你？”
“我想感受一下许洛生前喜欢的那种日子。”
弦音戛然而止，苏九娘抬眼看他，见他眉眼间尽是散漫，恍然发觉今夜的他与往昔判若两人。
京师的污浊之气，到底还是将人侵蚀得面目全非了。
她继续拨弦，“这不是你本意。”
“不，这就是我的本意。”
他起身，游走到苏九娘身旁，按住她拨弦的手，悄声道：“今夜同我回家吧。”
苏九娘身子一震，惊诧之余感受到他温热的手穿过她的手掌，将她紧紧包裹。
他拉着她，在满座宾客震惊的目光中走过。
出了坊门，苏九娘挣脱他的手，“张舟，你到底想干什么？能不能说清楚？”
张舟回身看她，她的神情里竟然有了一丝愠怒。
他重新捉回她的手，稍微用力将她带到自己胸膛，单手揽住她肩膀的同时，低声道：“先别问，你只管跟着我，能够笑一笑更好。”
陪他做戏？苏九娘这般猜想。
可是做戏给谁看？谁会在意这场戏？
苏九娘一时难以想清其中窍门，只得乖乖听话，配合他。
她朝他胸膛挪动了几分，又挤出一个笑，压着声问：“我这带着面纱呢，笑不笑的都没关系吧？”
“你笑的时候眼睛会说话，这样更好看。”
苏九娘怔愣，“你又不会看。”
“我看不看不重要，别人会不会看到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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