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寒,一进腊月钱塘之地便飘起了细密的雪花。
圆娘被贴身侍女拂霜换上一袭做工考究的斜领交襟素缎旋袄,内搭菱纹梅花夹裙,额间应景的点了黄蕊白瓣的素梅。
圆娘仔细瞧了瞧身上的穿搭,问道:“今日可是要出门?”
拂霜笑道:“昨夜小娘子睡后便落了雪,朝云姐姐一早过来说恰逢最近天竺寺的梅花开了,郎君明日休沐,少不得带家眷去天竺寺踏雪寻梅,每逢这样的日子大家都会应时打扮。”
待圆娘到正堂一看,可不是!莫说主子,便是侍女都换了通草梅花簪,红簪衬红妆,说不出的妖冶美艳,最出色者还得是朝云,她凝睇不笑时本身就带着一股梅雪之气,又生的唇红齿白,有种特别晃眼的漂亮。
连辰哥儿都穿了一袭月牙色织锦印金彩绘梅花纹貉袖,十分玉雪可爱。
苏轼和苏迈则穿的低调清淡许多,苏迈穿了石青色文士袍,只在袖口的地方能看出梅花暗纹来,苏轼的鹤氅领子上用银线勾了一枝雪梅,风雅又有趣。
今日的朝食要在寺里用梅花粥,家里便没有再备,防小孩子饿了,只在马车上装了几盒子梅花糕。
除了新降生的六郎和乳母在家,连体弱多病的叔寄都被抱上马车和大家一起出游,马车里被烘的极暖和,辰哥儿有些待不住,便要作妖。
苏迈怕他豁腾进凉气吹着叔寄,便将他揪下来一道骑马,孰料辰哥儿坐在马背上也不老实,一个劲的招惹圆娘。
苏轼慢慢悠悠坐在马背上,见状亦笑道:“圆娘快来,为师带你骑马。”
王闰之照料完叔寄吃药,闻言道:“雪天路滑,你们爷仨少胡闹。”
圆娘却有些意动,她只在景区骑过马,有威猛帅气的异族小哥哥给牵着缰绳,还算安全。
她瞧了瞧端坐在马背上的师父,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靠谱的气息,她一想也是,能写出《江城子·密州出猎》的人,骑术应该不差,她倒可以一试,于是她跟王闰之打了声招呼,便被苏轼一把抱上了马背。
圆娘只觉迎面扑来一股寒意,苏轼笑着把她裹进自己的鹤氅里,只给她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分外灵动。
苏轼苏迈二人并排驭马,辰哥儿和圆娘坐在前排说悄悄话,说着说着小家伙不满意了,他扭头道:“阿兄,爹爹,你们怎么走这么慢?一会儿寺里的梅花都被大和尚下锅了,多煞风景,快行!快行!”
苏轼刚要说些什么,忽然双腿夹紧马腹,左手揽着圆娘,右手持缰绳,急奔出去。
辰哥儿坐在马背上哈哈大笑道:“爹爹先走一步去抢梅吧。”他刚拿马鞭偷偷抽了爹爹的马腹。
苏迈边加快骑马边训弟的声音渐行渐远,耳侧都是呼啸的寒风,圆娘心怦怦加速,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骏马奔驰的速度很快,危险但骑术好的话可以控住危险,十分刺激。
圆娘对师父一百个放心,路过的雪花扑簌簌的往她眼睛里飞,凉津津的有些痒,她故意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将笑声撒了一路。
不知行了多久,天竺寺的院门愈来愈近,苏轼手忙脚乱的收缰绳,边收边道:“吁!”
偏偏马儿淘气,偏要撩着蹄子跑,苏轼狂喊:“喂!停下,停下,咱们到了!”
正在门前扫雪的年轻僧人笑道:“苏公又惊了马?”
圆娘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什么叫做“又”?难道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看师傅手忙脚乱的模样不似作假,她胆子一寒,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但好在马儿只是调皮并没有真的失了分寸,它最终停在一位扫地僧面前,冲他喷气,喷了他一脸的口水鼻泣,僧人好洁,见状也只是拍拍它的脑袋说道:“今日贫僧合该有此一劫啊!”
苏轼下马,而后将圆娘抱了下来,便倚在马鞍旁叉腰大笑道:“畅快!畅快!”
有个青年僧人将苏轼的马牵进寺内,扫地僧将扫帚归置好,亲自引苏轼和圆娘进寺。
满寺梅花竞相怒放,红梅白雪,灿若云霞,梅香阵阵扑鼻而来,果然是个难得的风雅之地,适合烹茶作诗。
“我甫一到杭州便来寻你,谁道不巧你去云游了,竟蹉跎了这许多时光。”苏轼说道。
“知道你个饕餮要来,我提前下山化缘了。”扫地僧说道。
苏轼哑然失笑道:“偌大个天竺寺,哪里就能被我吃空,没得你这老僧小气。我今日来寻你,却不是为别的,只为了家中幼子而来。”
扫地僧道:“前日陈知州来进香,道是你请了钱塘沈氏的医师,不见益效?”
苏轼摇了摇头道:“沈氏说吾儿双腿尽是死脉,连寻穴针灸都无处下手,药没开便走了,只说治不了。”
扫地僧道:“沈氏的药方多是贵家保养之方,令郎是实证,他们束手无策亦不奇怪。只是你今日顾着玩,可有将令郎带来?我且瞧上一瞧。”
“和他母亲在后面的马车里。”苏轼回道。
寺里的僧人已经在折梅煮粥了,圆娘好奇,嘚嘚嘚的跑去看。
扫地僧抬眸道:“你这又是?”
“新收的徒儿,她的父亲你也识得。”苏轼轻手拂开眼前的梅枝说道。
扫地僧目露微诧,仔细想了一会儿道:“难不成是林公之女?”
“正是。”苏轼点点头道。
扫地僧了然:“你倒行了一桩善事。”
苏轼道:“我平日里也不作恶多端。”
“素闻林氏有奇女子,可否容我给她观相?”扫地僧问道。
“省省。”苏轼目含警告道。
“不观,不观,你别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素淡的很,并不好吃。”扫地僧打趣道。
二人走至茶室,扫地僧道:“年尾哪得好茶,你且将就着喝吧,待来年春天我请你喝新茬的明前龙井。”
“好说,好说。”苏轼笑道,“且让我看看你都化了什么缘来?”
扫地僧抚掌大叹道:“说你是饕餮着实委屈了饕餮,你分明是田地里的蝗虫!过境毛都不剩。”
正说着,圆娘捧着一株积雪的白梅花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道:“师父,煮茶,煮茶。”
苏轼笑着问道:“煮什么茶?”
圆娘道:“梅雪烹茶,人生一大雅事耳。”书上说的,文人都好这一套,她的师父又是文人之最,没道理不好这个啊!
苏轼顺手拿起一个空置的茶壶,将梅雪抖落在茶壶里,然后放在小火炉上烧。
圆娘乖巧的坐在旁边,感受这风雅的瞬间,苏轼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调侃道:“待会儿煮好茶可要仔细品,看看与我们往常喝的有何不同?”
圆娘郑重的点了点头,满含期待的看着炉火上的茶壶,期待它咕噜噜的作响,这传说中的风雅之事被她赶上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不一会儿,茶壶烧开了,苏轼从旁边的茶盒里夹了一竹镊茶叶放在茶盅里,然后倒上新烧开的梅雪水沏茶,顺手用茶盖将茶盅盖好,一番沏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平素握笔的手此时泡茶亦是雅致非常,直将圆娘看呆了去。
片刻后,苏轼将茶盅推至圆娘面前眨眨眼道:“尝尝?”
圆娘满怀欢喜的揭开茶盖,煞有介事的深吸一口轻啜一口,啪将茶盅放下,而后对上师父明摆着看好戏的脸,她不禁吐了吐舌头道:“怎么会一股子土腥味儿?说好的有梅花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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