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陈大刀推门进去。
屋内比从外面看更为狭小,不过方寸之地,陈设简陋得近乎贫寒。一张简陋的木床靠墙,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被褥;一个半旧的木柜,柜门虚掩,露出里面寥寥几件素色衣物;一张掉漆的木桌,两把同样斑驳的椅子,桌上摆着粗陶水壶和一只缺口茶碗。墙角放着木盆,清水映着跳动的烛火。一切都透着经年累月、与世隔绝的清苦。
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屋子正中央,那尊尺余高的佛像。
佛像并非名贵材质,似是泥塑,却擦拭得极为洁净,面前小小的香炉里,三炷线香正燃着,青烟笔直而上,在低矮的屋顶下氤氲开淡淡的檀香味。香炉旁,一个暗红色的木鱼静静搁置。
一个身着灰白布衣的女子,正背对着门,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她身形微胖,并不高大,头发简单地在脑后绾了一个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
听到推门声,那敲击木鱼的“笃笃”声戛然而止。
女子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灯火照亮她的面容。
那是一张圆润的脸,皮肤因常年不见强光而显得苍白,眼角、额际已有了细密的皱纹,双颊略有松弛,看得出岁月与清苦生活留下的痕迹。五官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清秀底子,眉眼柔和,鼻梁挺直,嘴唇的轮廓也婉约,算得上好看,却绝谈不上什么令人惊艳的绝色,更与“风华绝代”、“倾国倾城”之类的词汇相去甚远。此刻的她,更像一个寻常巷陌里慈眉善目、过着平淡日子的老太太。
按年纪推算,眼前这位“穆夫人”,至多不过五十。
这与福德记忆中那个能让“强者”带走的“姨母”,必然美貌无双的想象,似乎颇有出入;与顾怜怜问顾拭剑为何看上外祖母时,顾拭剑说她“清瘦倔强”、“眉目含霜”,也不甚相符。
看来,一个人的长相如何,多半是看在谁眼里,又记在谁心里。
情人眼里出西施,仇人眼中皆魍魉。
她打量着对方,开门见山:“你看起来,不太像是天演派的人。”
穆夫人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平静地落在陈大刀身上,带着审视,却并无多少惊惧。
陈大刀低头瞅了瞅自己这身衣衫,咧嘴一笑:“从这身行头看就不像,是吧?”她目光如锥,直直刺向对方的眼睛,忽然觉得饶有兴致,“你觉得我是哪来的?”
穆夫人沉默了片刻,目光转向一旁那两把旧椅子,微微示意:“先坐吧。”
蛮沉稳的嘛,陈大刀心下感叹。
只见穆夫人自己先走过去,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手指习惯性地捻动起腕间那串油润的深色佛珠。陈大刀也不客气,大剌剌坐在她旁边。
穆夫人这时才抬起眼,再次仔细地端详陈大刀的脸,目光在她眉眼、鼻梁、唇形间细细巡弋,看了许久:“你是……顾家人?”
陈大刀很是意外,眉梢一挑:“哦?你怎么知道?”
“知道我尚在人世、且会在此处的人,不多。”穆夫人捻动佛珠的节奏未变,语调平缓,“你闯入此地,眼中却无杀意,并非为取我性命而来。而穆家人……”她顿了顿,“这么多年都快死绝了。早已生不出你这样……健康爽朗的孩子。”
穆夫人稍稍停顿,目光在陈大刀脸上又停留一瞬,仿佛在仔细辨认她的眉眼。
陈大刀没维持着脸上那抹惯常的、略带玩味的笑意:“外祖母,这还是咱们头一回见吧?”
穆夫人又盯着她看了片刻,那双历经风霜却依然澄澈的眼眸里,渐渐漾开一种复杂的情绪。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我来是为打听消息。”陈大刀毫不讳言,说得干脆利落,“我想知道,天演派那长生不老的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报仇?”
陈大刀挠了挠脸颊,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而言也有些模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流淌着穆家血脉的她,似乎确有理由愤怒。但她最终只是耸耸肩,给出一个诚实的答案:“也许。看心情。”
她对穆家人没什么感情,只不过她得到了许多福德的记忆……跟随记忆来的痛苦和愤怒而已。
穆夫人缓缓摇头:“不必费心了。他们很快就要死了。断子绝孙,血脉尽绝,便是他们的终局。”
“血脉尽断?”陈大刀疑惑。
穆夫人沉默良久,目光投向香炉上那袅袅升腾,目光也随之穿透了现在,回到过去。
当年,顾拭剑下山游历,足迹踏遍南北,偶然听得西陲天演派有长生不老之术的传闻,便决意前来一探究竟。
为免打草惊蛇,他隐去姓名,在天演古城外赁了间简陋民舍,每日只暗中观察城中人的起居往来,并不贸然接触。
谁知住下不过数日,他便忽觉真气莫名躁动,气血逆涌如沸。初时只道是先前与深山凶蟒搏斗时残留的余毒发作,或是水土不服,于是屏息凝神,运功调息。
谁料这一运功,竟生生逼出一条小指粗细、形似蝌蚪、通体半透明的怪异死虫。
顾拭剑盯着虫尸,心头一凛。来此之前,他早已以内视之法彻查周身,确认毫无异物;落脚之后更是万分谨慎,饮食只用自备的干粮清水,连本地井水都甚少沾唇——却仍是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着了道!
他当即扣下借宿的那户人家,厉声逼问。那对老夫妇连同儿女却只是跪地叩头,满面惊惶,连喊冤枉,称他们同吃同住,绝无二心,更不知虫从何来。观其神色,竟似真的一无所知。
在这天演古城,能有如此手段、于他毫无知觉间种下此物的,除却天演派本尊,再无他想。
第四日清晨,两名素白衣袍的弟子寻到他的住处,神色平静,开门见山:“长老有请。”
行藏既露,顾拭剑也无意周旋,负剑直入天演派重地,见到了当时主事的天阴长老。
没有寒暄,没有迂回。顾拭剑将虫尸掷于长老座前案上,声冷如铁:“贵派待客之道,便是这般暗中下蛊?”
天阴长老俯身,以枯瘦两指拈起那半透明的虫尸,举至眼前,就着天光细细端详。许久,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非但不见怒色,反而浮起一种奇异的神情,似惋惜,又似惊叹:“阁下竟能凭自身功力,将其生生逼出体外,且看似毫发无损……罕见,着实罕见。看来,我派的‘余蟾’,对阁下这般人物,竟是无效。”
他将虫尸轻轻放回案上,抬首问道:“顾大侠,可想知晓长生不老的秘密?”
顾拭剑眉峰微蹙:“为何要告诉我?”
“因你足够强。”天阴长老的回答直白得近乎赤裸,“天演派所求,不过是在这一方天地里,安静地探寻长生罢了。不愿与阁下这等强者为敌,徒增变数。更何况……”他话音微顿,苍老的嗓音里似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那长生之术,距真正的‘完满’,尚有一线之隔。分享予阁下这等惊才绝艳之人,或许……也能为吾道,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陈大刀听得入神,身子不由微微前倾:“后来呢?”
“后来,”穆夫人捻动佛珠的节奏依旧平稳,“天阴长老便向顾拭剑揭示了那所谓的‘长生之秘’。”
“天演派最初所求,本是服药炼丹、修炼己身,以求肉身不朽、延年益寿。然而血肉之躯,终有尽时,任你如何苦修,衰老与死亡依旧如影随形,无可违逆。直到他们在此地山脉极深之处,发现了一种奇特的蟾蜍,称之为‘余蟾’。”
“此物可寄居人体,与宿主共生,更能承载宿主的记忆。”
“记忆犹存,意识尚在,不过换了一副躯壳——于他们而言,这岂非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生’?”陈大刀接口。
“没错。然而难关重重。”穆夫人屈指数来,“其一,凡人寿数有限,而‘余蟾’寿命更短,不过寥寥数载。若待宿主垂暮之年再行转移,即便成功,‘余蟾’也会很快在新躯壳内衰亡,前功尽弃。其二,‘余蟾’繁殖虽快,便于试错,但它择主极为苛刻,对宿主血脉有着顽固的依赖,一生通常只认一系血脉。”
“于是,他们寻到了‘解决’之道。”穆夫人的声音沉了下去,“让拥有特定血脉的族人大量繁衍,形成一个‘血脉苗圃’——近亲结合,保持血脉的‘纯净’与‘单一’,只为最大限度提高‘余蟾’在亲族之间转移延续的可能性。”
“整个天演古城,地下水源早已被他们暗中改造。日常饮用、沐浴的所谓‘圣泉’之水,乃至空气之中,都飘散着‘余蟾’的微小幼体。长居于此,幼体便悄无声息寄居人身。”
“我初进天演古城时,见到不少人额头有红痕,跟这有关么?”陈大刀插口问道。
“那红痕,便是幼体成熟、扎根稳固的标志。一旦远离古城范围,失去此地特殊水土的维系,幼体便会迅速死亡。外来者往往因此大病一场,却只当是水土不服。而那些身体强健或内力深厚之人,幼体死亡时甚至毫无知觉,故而这秘密多年来极少被外人察觉。”
“即便如此,长居于此,幼体能在人体内成功孵化、成长、最终与宿主达成稳定‘共生’者,亦是百中无一。”
“可余蟾不是只能在同系血脉间流传吗?为何要让城内这么多人都沾染?”陈大刀仍有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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