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酒宴开席了。
史大官人无疑是众人瞩目的中心,苏梅章在他到场之际,便让座去了下首。
其余邀请的宾客,有新就任的小官,有落魄失意的文士,也有正备考的穷酸白身,几乎都是沽名钓誉、巧舌如簧之徒。苏梅章需要他们去吹捧史大官人。
一时间觥筹交错,溢美之词不绝如耳。
但有一人显得格格不入。苏梅章望去,但见夏叔懋一言不发,闷头喝酒,显得心事重重。他事先给来客和奴仆打过照顾,故此没人敢打搅他。
史大官人也不在乎席座上来了何人,有美酒珍馐,还有人附小做低,任谁都不能大过他,逐渐找回了曾经在怀都的排场,只是还觉差了点意思。
苏梅章时刻观察着他的神色,见状朝承安使了个眼色,自己则举起杯盏向史大官人敬酒:“某今日一睹官人风采,顿觉春风中坐,心中实难掩亲近之情,还请官人赏某能敬您一杯的机会。”
“好说,今日你是主,我才是客,何至于此啊?”史大官人一饮而尽,磕下杯盏,极快变脸,有些不满道,“只是这难得的佳会,倒少了些丝竹管弦,翩翩歌舞,到底不如怀都包罗万象。”
“官人莫恼,某自准备妥当。”苏梅章脸上挂着得体从容的笑。
酒过半巡,霓裳曳入,珠歌翠舞。
小莲被妆点了一番,带了上来,战战兢兢地坐到了史大官人身旁。她想起妈妈们的话,实在害怕,端起酒壶时,抑制不住地泄露出几丝颤抖。
眼前的大官似乎落下了挑剔的目光,正上下打量着她,却不吱声,拿过酒杯,要与众人再痛饮醇酿。
小莲这才看到了他布满褐斑的手,以及颤巍巍站起、腹部胀圆的样子,心下震惊之余,排斥油然而生:她就算是要去傍权贵,也绝不会选又老又丑的!
与前院的热闹不同,后院总是寂静的。
江令月独自待在房内,往事一幕幕,如在眼前——从苏梅章第一眼相中她,到入了苏家与老太太相互汲暖,再就是华服、美饰、珍膳……即使她并不贪婪流连,也避免不了被富贵包围其中。
只是原来这些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世上哪有那么多不计报酬的怜惜。
至少她遇不到。
江令月抬首望月,唯见缺月悬挂,月色如银,凉沁沁的,仿佛顺着眼眸,流入她的心窝,沉到了底。
彦夜未尽,筵席便结束了,概因史大官人。
苏梅章心中憋着一股郁气,薄唇微抿,他的确没料到,这人竟是个有癖好的。小莲是不能趁此扔出去解决了,而且他还得另花重金,将名伶送去史府赔罪。
他暂且重新将大半心思放回到夏叔懋身上。
此时宾客俱散,唯他落到最后,脚步已有些虚浮,苏梅章迎了上前,也免掉一番关切,直说:“大人今夜不妨歇在寒舍。家母素日无亲朋好友往来,难得您不嫌她年纪大,好说教,从傍晌得知您要来,就在某耳边絮叨着,只盼能再与大人小叙一会。某在此斗胆,恳请大人留下,明晨与家母共用早膳。”
夏叔懋思绪略显疑滞,顿了片刻,才颔首作答。承安体贴地扶着他,引去下榻之处。
好了,现下只剩一人需要应付。
苏梅章来到厢房,止了巧珠等人的动作,又挥了挥手,让她们全数退下。
他放轻脚步,走入里间,不甚明亮,只一盏灯烛即将燃尽。
江令月侧对着他,粉墙上倒映出两人的影子,仔细一瞧,她纤薄的肩头犹在隐忍地颤耸着。
这里是她的闺房,到处都充斥着她的气息,是一种从靡颜腻理、温枕软玉中透露出的甜香,隐晦又旖旎,连同软帐轻幔,轻易安抚了苏梅章绷紧多时的头脑。
他稍许感到闲适,离得近了,才发觉自己在墙上的身影并未膨大,反而愈加微小。
思绪漫散,他正想着这是何故,余光里倏尔滚落了几颗泪珠,浑如冬日枝头扑簌掉落的雪花,在最后一抹暖光的辉照下,滑过白洁的腮颊,无息坠落,消融于尘埃。
他顺势朝地面看去,毯子上洇湿了一团,像凝结的水花。
苏梅章愣在原地,女子轻易不在他跟前哭,若难过极了,便像当下,闷不出声,似一头跪坐团缩、默默舔舐伤口的褐鹿。
顷刻间,仿佛有人抓住了他胸前的衣物,狠狠攥实起来,再不复来时的松逸,紧接着呼吸受阻,血液凝滞,窒息胁迫着他,如同刀尖抵胸,逼出了白日不曾有过的情绪。
——似乎是愧疚,又似乎是羞惭。
他后悔了吗?……不。
苏梅章蓦地清醒,握紧皮肉所带来的疼痛,将方才那荒谬的想法压制下去。
他当然不会后悔,看着江令月痛苦,这在他当初的设想中是算作对自己的褒奖。
江令月暗自垂泪,忽觉有一只手拂上她的脸颊,掌心原干燥温热,霎时也变得潮湿不已。她怔松几息,泪眼婆娑地抬了头,眼前人像破碎的玻璃,她兀自拼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是苏梅章。
但在下一瞬,她咬住唇肉,撇过脸,只将乌黑的后脑对着他。
苏梅章不可谓不诧异,这是江令月头一次甩脸色给他看。要说不悦,却也当不上,毕竟应对只是一声不吭的女子,倒比在外与一群老狐狸计较分毫利益,舌剑唇枪,要来得悦目娱心许多。
旋即,他忍不住嗤笑自己,这不也是他所期望看到的么?况且泥人都有三分火,明晓意中人要将自己送走,愤怒是几乎难以避免的。
由此也更加可以佐证,他的努力没白费。江令月必是奉出了真心,才会对情绪失去掌控。
只不过凡事讲究过犹不及,他还记得此番过来不是为了刺激她,令她崩溃的。
既然如此,他便不能置之不理。
这也是从大局考虑。
苏梅章握了握手中犹如莹润琼珠的热泪,换上关切的神情,走到她面前,放轻语气道:“这是怎么了?是因为听了小莲的话?”
江令月在他开口前,便感到懊恼,反省自己是否过分了。可转念一想,小莲与她在花园发生口角的事,必然早被一字不漏地痛禀上去,但他白天甚至没有派一个普通的杂役传话,于只言片语中短促地安抚,而是等到夜深,才姗姗来迟。
明知故问。
江令月的心情愈加糟了,鼻头酸涩,她挤不出一句话回应,又不想教苏梅章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这会压低她的气势,于是侧开身,扭转头去。
她不敢拾起眼眸,因此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男子的面容上,覆了一层难看的阴霾。
苏梅章推开半掩的木窗,单手抓在横格交错的窗棂上,指甲透出白,视线随意扫过对面,不过片刻,又冷静下来。
他带了几分认真,转过几步,与江令月对面而站,并不是很近,垂下眼睫。
外廊上悬挂的吊灯换了新烛,透了柔光进来,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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