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夏之交,雨水繁多。屋外传来轻雷,江令月循声望去,只见乌压压、黑沉沉,好大一团积云。
“月娘,打雷了吗?”吴霭云看不见后,耳力愈聪。
江令月咬断丝线,回道:“是,看这天快要下雨了。”
常妈妈给她搬了张八足圆凳,用过早膳后她就坐在一旁拆改锦巾,眼见改好了,起身便要替苏母戴上。
“慢着。”吴蔼云却拦下她,握住锦巾摩挲了起来。
苏母原是吴家独女,而吴家从前也是临州城内数一数二的绣坊,她又极有天赋,针黹刺绣,样样过人,如今虽是瞎了,但仍旧能靠双手触摸,知晓绣技的高低和进退。
尽管江令月数次面对此种情形,也还是无法习惯。
岁月到底更改了吴蔼云的形容,颧骨的斑痕、眼角的细纹,以及灰白的发丝,凝成蔼蔼暮气,像一拥而上的螟蛾,堵塞住她的鼻息。
她缩了缩方才拈针的右手,只留两根指头揪住袖角,指甲泛白,僵硬地候在一旁。
人一旦认真起来,脸上是做不出和善的神情来的,但她并非是因老太太此刻的面貌而惶恐。
她只是……她只是不喜时不时被考校。
幼时她曾见过邻家驯狗,起初闭门放养在宅内,犯了错从不打骂克食,只是往它脖子上套了根绳索,拴在门外;
待它焦急吠叫之际才出现,站在仅一步就能扑到的地方,冷漠地俯视着,任它被勒得龇牙咧嘴,最后只剩下呜咽,再下号发令,疼痛和疲软便能使它生畏服从。
江令月现刻又回忆起那只狗,犹记得它乖顺地趴伏在门外,目送主人远去,脖颈上却没有绳子束缚,当是已经融入了骨肉。
少焉,吴蔼云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眼尾的细纹动了动:“缝得很好,滑面摸不出痕迹。”隐藏针脚是为了美观,月娘这回做得一点儿都不马虎,可见私下花了功夫。
“谢老太太。”江令月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一半是考虑到苏母目不能视,一半是苏母自己节俭,堂内的博古架、桌几上皆是光秃秃,总显得空荡,门扉只开了一扇,在阴雨欲来的时刻,愈发昏暗。
江令月绕到吴霭云身后,将锦巾比在她眼前几寸,另抬手捏住边角,找好位置,正想覆目系紧,忽觉光线又黑了几许,她以为是风把隔扇吹得掩实了。
奇怪的是,并未听到响动。
她抬眸想求证自己的猜测,却蓦然瞧见——如同山似的一个人影堵在门前,背对着光,描不出五官!
她心口一窒,下意识松开手上的动作,左右两只后跟互相踩绊,差点歪栽到地上去,切切实实唬了一跳,连带着苏母也觉察出她的惊慌,一同不安起来,立即攥住她的手腕,死死不放,箍得生疼。
“还请大人见谅。”苏梅章朝那人影赔了罪,才越槛而入,他对着苏母道,“儿来了,天这般黑,常妈妈呢,怎么不点盏灯?”
固然周遭暗弱,难掩他流光玉华,若定心针,江令月缓了缓心跳,听此想去后间寻人,这厅堂不小,要多点些烛,再搭把手,才不至于怠慢贵人,不承想吴霭云手上的力道是减了,却还是抓着她。
无法,只得留下。
“我这样子,平日也没有哪家的女眷来,索性就不用了,再有月娘陪着,我就让常妈妈下去歇着了,可不是她躲懒。”吴霭云顿了顿,又侧过脸,也不知是否听到什么,探问道,“是来了客吗?”
“是新上任的临州千户,走之前想来拜见您。”
原来是他。江令月教他吓过两回,心里难免不悦,只觉他好端端一地武将,怎么如此见不得光。
女子立在一旁,垂着头,苏梅章躬腰才从眼尾扫到她绷紧的唇线,于是自然地递出手,让苏母握住他。
见手腕被松开,江令月不禁觑了苏梅章一眼,正与对方眼中的关切撞中,脸微热,到底碍于场合,随即恢复恭顺的模样。
想来晨间所见……是她多虑了罢。
夏叔懋的目力极好,即使在晦暗处,也能迅速适应,他虽然站在苏梅章的身后,但对方一还与自己差半个头,二身形偏瘦,是挡不住他的,因此他只消偏过半身,眼光便能敏锐地锁在江令月的面影上。
如同鹰隼般,他的双眼分毫不眨,但见那入过梦的女子,微抬下颌,不过几息,又低下眉头,顷刻间流露的情态,似柳枝拂堤,又似芙蓉轻颤。
不过很快,他微眯起黑眸,暗道:她方才是朝着别人笑的?
对于身旁两人的眉眼官司,乃至于另外一人的郁气,吴蔼云看不见,也观察不到,她听闻的确有外人来了,明显慌张,一面要捂住自己的眼睛,一面要喊常妈妈奉茶来。
苏梅章情绪极稳,仿佛做了成千上百回,他先是神色温和,不急不缓地安抚她,将手轻轻掩盖在她不愿示人的地方,而后有条不紊地吩咐承安去给常妈妈搭手,待他最后望向江令月时,她已经拾起锦巾,准备替吴蔼云系上了。
须臾,一切妥帖。
夏叔懋却没就座,几步跨至吴蔼云面前,行了晚辈的礼数:“后生见过老太太。”
这是江令月第一次听到他开口,但比起沉稳明亮的声音,她更为他的有礼和体贴感到惊讶——不仅没有摆出官架子,而且特意点明以长幼论尊卑。
因初印象不佳,她在心中描摹出的对方,是有一副酷似张翼德的面相。
江令月稍一抬眸,但见他身量六尺有余,一身玄色劲装,显出宽肩窄腰,剑眉星眼,鼻梁高挺,棱角利落分明,或是刻意收敛,抑或是烛光轻柔,周身冷冽肃杀之气不扬,只觉丰神俊朗,如耀眼骄阳。
倒是……她想岔了。
“大人折煞老身了!”吴蔼云嘴上不应,却拍了拍扶手,难掩欢喜,对方比自己小了足足两轮,但功绩是实打实的,能得他如此尊敬,实乃三生有幸。
“你这官身是自己拿命搏出来的,当真是不惧生死的英雄!”
夏叔懋反倒苦笑:“说出来不怕老夫人笑话,当时我空有一腔热血,胡乱冲进贼匪的队伍中,差点把脑袋留下,如今平安回来,总免不了后怕,身上的伤势也才养好不过几日。”
“伤在何处了?”吴蔼云心疼道。
“背上一刀,深可见骨。”见她果然惊呼出声,夏叔懋走近几步,轻描淡写道,“手背上也划了刀,没背上的深,疤痕还在,老夫人可伸手摸一摸,便知我没有骗你。”
说着,江令月就看见那道战疤,新生的皮肉像条肥胖的毛虫,最高之处攀上了食指关节,横斜将手背劈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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