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平回到朝颜所在的偏殿的时候,刚坐下便长舒了一口气,肩膀也垮了下来。
“朝颜啊,”他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虚汗,语气沉痛,“为师这心里,退堂鼓已经敲得震天响了。”
小舟手脚麻利,偏殿那张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茶点,良平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碗,朝颜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已经仰头一饮而尽,然后被滚烫的茶水烫得连声抽气,手忙脚乱地吐着舌头。
朝颜有些无奈地递上了手巾。
良平师父虽然已经年近半百,但是行事作风却跳脱得像个半大的少年,朝颜跟随他学习医术三年来,见过他与十岁小儿争辩医理,也见过他被路边野犬追得狼狈不堪,还不忘回头虚张声势地放狠话;更有患者指着他药方里的“七色琉璃花”是否真正存在的时候,他也一本正经地描绘这花在朝阳下如何流光溢彩,仿佛对方没见过才真真是孤陋寡闻。
——老实说,他们俩当时只是被扫地出门,也已经是这位患者素养奇高了。
“所以,之前那声瓷器摔碎的声音……”她问道。
良平接过朝颜递上的手巾,擦了擦自己的胸口衣料上的水渍,然后说道:“哦,那位大人问我他的病情严重吗,我便照实说了,‘大抵还有三个月光景’。”
“……”朝颜揉了揉额头,她叹了一口气,和泉君的告诫言犹在耳,她这位师父,倒真是……耿直得令人忧心,“师父,那位大人并非寻常病患,言辞上……”
“那是你还没有为他把过脉。”良平师父晃了晃脑袋,神色难得染上几分医者的凝重,“其脉象浮弱,寻之有时如游丝将断,沉取又似石沉渊底,搏动迟缓无力。此乃胎中带来的弱症,元气有亏,根基不稳,寻常汤药只不过竭力减轻他的苦楚,但对于病根本身,并没有任何作用,他随时会在某次睡梦中悄然离去。不瞒你说,这也是为师行医三十载以来,遇到过的最棘手的一个病人。”
朝颜面不改色:“既然说的是‘棘手’,那想来还是有救?”
良平眼皮一抬,瞥她一眼,嘴角又翘了起来,说道:“还是朝颜了解我。”
“那方才敲响退堂鼓的人又是谁?”朝颜戏谑道。
良平被噎了一下,又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小朝颜记性太好了,有时候也让人怪有压力的。”
虽然月彦大人当场摔碎了一个插花瓷瓶以示震怒,但最终还是留下了师徒二人,安置在了这处东之对的两间厢房内。
屋子仅有三叠半大小,没有像贵族女子居室里常摆放的几帐,也没有彰显趣味的花瓶点缀。只有个朴素的寝台,台前搁着一个铜制博山香炉,炉身隐约可见斑驳绿锈。对于平安京贵族来说,这间屋子甚是寒碜,但这也是朝颜这三年来住过最妥帖,最像“家”的屋子了。
她跪坐在榻榻米上,轻轻地将面前的纸门向一侧拉开,门外是一条窄窄的缘侧,连接着一方小巧的庭院,几丛翠竹错落有致,恰好框出一幅画——画中是能不远处探出屋檐的垂枝樱。
暮色四合,廊檐上悬着的桔色纸灯笼为纯白色的樱花罩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薄光,白昼里的舒展轩朗的樱色,入了夜便化作了温柔静谧。
这里有座敷童子吗?
她没来由地想到了自己在九条住的那间破屋子。
*
似乎这位月彦大人所患的先天弱症似乎真如良平所说,让他感觉颇为棘手,他收起了所有孩子气的跳脱,不再一早起来就跟树梢上的黄鹂斗嘴,也无暇蹲廊下观察蚂蚁搬家。每日天蒙蒙亮就起身,整衣敛容,跟随和泉君前去主殿请脉。归来后便回自己的房间之后,埋头于那些家传的医方,眉头几乎没有舒展过。
朝颜作为尚未出师的学徒,并无为贵人切脉诊治的资格,所以她能睡到日上三竿,待良平师父开出药方,她再依照方子处理药材,守着药炉,细心煎煮。
虽然与嵯峨野的赏樱盛会失之交臂,但比起从前在药棚里,同时看管着十来个沸腾的药炉、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眼下这份差事,简直称得上是清闲悠哉。
当然,她在煎药的时候也时不时会听见主殿那边传来一些动静,有时候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听得让人揪心,似乎是要将内脏一并呕出一般痛苦;有时候是瓷器掷地的脆响,伴随着侍女压抑的惊呼和求饶——似乎是月彦大人又心情不睦,摔碎了茶盏或是药碗;她还听到过几次四弦琵琶的乐声,虽然比起摔茶盏,弹琵琶的次数要少得多,但是从精准的音律与丰沛的情感中能听得出来,他相当擅长演奏琵琶,并且似乎还挺喜欢。
不需要煎药的空闲,她则是拿着良平师父开的药方外出采买。
作为主家,和泉君则会派出一位侍女相随,一听朝颜要去平民聚集的区域,其他女房都有些犹豫,而小舟则一改初见时胆小怯意的模样,自己去了和泉君面前要了这件差事。
走过堀川邸重重回廊,走出那扇大门之时,两人都呼出一口气。
小舟看大门前没有其他人,便凑到朝颜跟前,悄声问道:“其实堀川邸有负责采买的仆役,为什么朝颜还要亲自前去呀?听其他姐姐们说,平民聚居的地区不仅有许多污秽之物,还有暴民横行,没有贵人愿意涉足此地的。”
“我也不是贵人呀。”朝颜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看向小舟,“那你不也主动要求跟我一块儿去吗?”
“我……”小舟刚开了个头,看见朝颜脸上促狭的笑容,又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朝颜伸手隔着市女笠捏了捏小舟有些圆润的脸蛋,说道:“不用说我也知道,借着公务出来放风,人之常情罢了。”
朝颜在平安京城混迹三年,对这座古城也算得上熟悉,而小舟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进入藤原南家本宅供职,她不负责外出采办,也不是贵人身边近侍可以随之出入各种场所,所以,这也是她难得出门遛达的机会。
她对京中的一切都很好奇,无论是头顶各式各样货物沿街叫卖的行商,还是鸭川沿岸町屋上悬挂的布料还有竹编器物,她都要凑近去一探究竟,朝颜担心孩子走丢了,时不时便要回头把人拎到身边,几条街的距离,她俩走了半个多时辰。
平安京是按照唐国都城长安建造的,自然也是分了东西市,但是东西市的管理在朝颜看来非常不科学,不仅开市时间极为严格,每家店还只限卖一种商品,卖丝绢的,那就只能卖丝绢,绝不可以卖太刀,卖漆器的,那就只能卖漆器,绝不可以卖瓷器。且除了东西市,其他平民是不能私自开店的。
但是,朝廷有张良计,民间自有过墙梯。
虽说东西市外的町屋不可以开设为店铺,但是市女会把需要贩卖的商品顶在头上,走街串巷地叫卖,这种流动经商的形式自然会发展出几名熟客,而熟客一多,便会催生出官市之外的地下交易市场。
朝颜并没有带着小舟到七条大路附近的东市,而是沿着小路走到了四条坊门小路到高仓小路的交叉处。
这是一处隐秘的药商居住处,没有东市开市时间的限制,也没有贩卖商品种类的限制,每家店门口并未悬挂招牌,而是用不同的花草、纸伞来装点自己的门楣,道路两边蹲坐着带了竹筐的市女。
原本正在叫卖药材的市女们一看见朝颜,便会同她打招呼,热情介绍自己前一天刚从山里挖出来的草药,而沿街町屋里的店老板听见声音,也会从窗户探出头来,朝朝颜挥挥手:“朝颜小姐,好久不见呀,今天想来点什么?刚处理好的独活和泥附子要不要?”
“朝颜小姐,最近三条大路有位贵人患了怪病,不便延请典药寮的医官,你和良平要不要去试试?听说诊金丰厚。”
“朝颜小姐,我上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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