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东家是突然决定要走的。江湖一点也不好,开封城一点也不好。
江湖的侠客,真的像话本儿里一样快意恩仇、潇洒地四海为家吗?开封,真的如说书人口中的一样极尽繁华吗?
幼时的少东家憧憬江叔那样的大侠,最喜欢在夜晚随意往草地上一躺,看不羡仙上方涌动的星河。偶有流星划过,似坠入江面,在夜中闪烁,就像话本上江湖的恩怨情仇,离他很远。
那些他无法抓住的星辰,远观时是那样美丽壮阔,在这年轻人心中掀起无声的波浪。
那时的少东家还太过于年轻了,他不明白离别,他不明白江湖,他不明白恩怨。他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善与恶有明确的界限。
他畅想着,天真的以为世界就是人们讲的那样,他以为在哪里都会很好。
他在不羡仙和神仙渡招猫惹狗,被大鹅追得到处跑,一边跑一边叫江叔救命。撞了人,人家也不会和他计较,只会让他跑慢点。便是他调皮捣蛋惹了事,旁人也只带着笑意说:“少东家,你再这样我就要告诉寒娘子了!”
少东家接触到的都是善意,他把清河看作是自己的家,他把清河的所有人都看作是自己的家人。谁有麻烦他都想要管一管,谁遇上了困难,他都要搭一把手。
可等他到了开封,一切都不一样了。开封的土地是没有生机的,泛着焦黄的土褐色,城外的枯草、连绵的贫民窟、灰暗的色调、麻木的百姓。这才是真正的开封。
那些话本和说书人所说的繁华都不是属于他的。
少东家骑马行在路上,后知后觉这里和清河不一样,清河无论哪里都是一片翠色,鲜亮的,干净的。他第一次回忆起了曾经被他忽视的东西。
清河的草有多么的苍翠,清河的水有多么的清亮,不羡仙的梨花有多么洁白,恍惚忆起纯净的酒香。
初入开封,少东家感到了无比的不适从。人们脸上没有笑容,没有闲趣,没有热闹的招呼。
他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少东家这个外来者。
——看啊!这个外乡人比之他们穿得多光鲜啊,家底定然丰厚。
——看啊!这外乡人就像是一只待宰的肥羊,从未见过险恶的人心。
——看啊!过剩的同情心,过剩的好奇心,他们利用这外乡人的天真愚蠢将他骗得团团转。
少东家不喜欢开封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也不再经常帮别人了。
开封不是清河,这里所有人都骗他。所有人都想利用他。一连一串的骗局,虚假的身份,形形色色的脸。纵然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可少东家讨厌这一切。
他被骗并不是因为他蠢,是他曾经受到了太多的善意,习惯于将这些善意还于众人,习惯于天真的相信他人。因为他原本呆的地方、他的成长环境,大家都对他怀揣着善意。
背井离乡的少年因此而难过。
他不在乎被骗走的钱,也愿意帮助他人,想要他帮忙可以直说,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利用他呢?看他像小狗一样被耍得团团转,骗他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嗤笑?不屑?
少东家想了很久,决定不怪骗他的人…他不是没脾气,只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很难过。
开封像一张野兽的巨口,不只要吞噬他这个外乡人。所有的百姓都是熔炉中的燃料。因为他们在掌权者眼中是可再生的消耗品。
这里所有人和他生活的环境都不一样,他们没有得到他拥有那样多的善意,对所有人都抱着警惕是自然的。
欺骗,利用,怀疑,这是他们生存的方式。他们已经惯于磨灭掉人本身的道德了。因为不这样做,他们说不定都活不到今天。
人是会逃避的动物。
少东家就是在那一刻不想再继续下去的。
他忽然很想家,很想很想。
他是不羡仙的少东家,他应该回去,和乡亲们一起灾后重建。而不是在这里上当受骗,蹉跎度日。
他不顾一切的转身逃了。骑上嘀嗒,坐上了船。
就回去看一眼,就回去看一眼。
他会带上面具,他会改头换面,他不会和乡亲们相认。他会很小心,他不会给大家带来麻烦的。
他不是想逃避,他不是想当一个懦夫,他不是在外面被吓坏,他只是……他只是累了。
他太年轻了,经历的变故又太突然了。
他太累了…却找不到安身之所,像一缕不定的幽魂,他的躯壳是死的,躯壳中只有一颗因为执念缓慢跳动的心脏。
回去看看吧,回去看看吧,他对自己发誓,他只看一眼。
只要回家再看一眼……就能够支撑他一个人继续撑下去。
于是他回到了清河,回到了神仙渡,回到了不羡仙。
天空中看不到星辰,一片无光的晦暗。
焦土,火焰,不羡仙被烧掉后的废墟。
那场火在某一刻淹没了水,让满地的月光化为血色,反复倒转,让少东家喘不过气,手臂微微的发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力竭的身体和手中的剑。他恐惧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手中有剑,却没能保护这一切。
曾经的梨花树只剩下枯枝,雅致的酒馆与厢房都付之一炬,开坛宴要为客人盛放离人泪的水流也都干涸浑浊,不见往日平和。
有孩子在哭,没人去哄。有排队施粥,老人拒绝送到手上的食物,说把粥让给伤者喝。
人们收敛还有用的东西,换成钱币,换成粮食,分发给幸存的乡亲们。
是谁的东西呢?那些废墟中的遗物是谁的东西呢?他们该如何悼念?如何悲伤?如何为未来迷茫?如何带着记忆中那夜灾难的火光,用这些东西继续生活下去?
没人看少东家,没人有心思分神。再也没有人会在少东家经过时笑着叫他一声“少东家”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梦醒已是外乡人。
有家不能归,归家人不识。少东家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话本上江湖人为什么总是四处漂泊?长大的少东家终于明白了——因为他们没有家。
那不是潇洒,是无人可说的无奈。只有没有家的人才会在外漂泊。
少东家背着磨损的剑和枪,带着刀哥的刀和腕上的红线,骑着嘀嗒,缓缓穿过不羡仙。
高高的酒香塔还余残火,灰色的浓烟成缕从地面飘起,高高的飘到天上,像不羡仙被毁掉前天上的五彩风筝。
曾经酒馆的柜台稀稀拉拉倒在路边,寒姨以前总在柜台后面算账,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做响,见少东家回来时会眉眼一斜,装作生气嗔怪地瞪他一眼,问他又跑到哪儿去野了。
少东家不再有勇气去看,轻轻拍了拍滴答,示意它继续向前。
滴答是一匹快乐的野马,它只载过英雄,可它不懂英雄为什么会不快乐。就像它不懂少东家为什么总是孤独的望着夜空。
它跨越了废墟,跨越了凝结的伤痛,跨越了这片土地丑陋可怖的伤疤。带它的主人离开。
可要如何离开呢?逃到哪里去呢?这昔日故土满目苍夷。
刀哥的墓前摆着少东家没来得及请他喝的酒。红线死在山顶,少东家送她的披风红绸还挂在枝丫上。
少东家无处可去了,兜兜转转,还是转进北竹林。
江晏旧居的茅草屋无人照料,不敌风雨,因为时间破败不堪。
可是才过去多久呢?三年?
少东家记得自己曾和江晏在这里度过了更长久的岁月。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和江晏在一起,他占据了江晏最年少的时光。
那时江晏自己都还是个过分年轻的少年人,养孩子的态度要说“养父”,不如说是“稍微成熟一点的同龄人”。
少东家在院子里扎马步偷懒,江晏坐在门口,远远的拿小树枝扔他。
他一不小心摔倒了,站在门口啃西瓜的江晏下意识想过来,抬头见他没事,才懒散地收回脚步没动,又低头继续啃。
他练字,江晏在旁边看,进屋做饭也要一步三回头。
他被大鹅追,哭着喊着叫“江叔”,江晏从屋里出来,轻笑着看了看他的狼狈模样,不顾他的惨叫,扭头回屋了。势要让他长记性。别去随便招惹村里的鹅。
后来,少东家长大了些,却还是跟没断奶一样黏黏糊糊的,半夜总要搂着江晏这位“养父”,嘻嘻哈哈的往他怀里钻。江晏便不准少东家再和他一起挤一张床了。
少东家被迫搬去了不羡仙和寒姨他们一起住,有了自己的屋子。可他依然喜欢往江晏这里跑。和江晏在一起,哪怕被大鹅追着叨他都是高兴的。
三年对比那段时间转瞬即逝,为什么会破败成这个模样呢?
是因为失去了主人吗?
如今的少东家轻轻叹息着,终于无力的靠着墙壁坐下。
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一个无人的、早已破败的空屋。
不羡仙被烧毁,失去家以后,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来这里落脚。
暂时逃离开封,暂时逃离仇恨,暂时逃离悲伤,不必去思考,回到这安宁之所。
江晏是不一样的。和寒姨、乡亲们都不一样。不是谁比谁重要,因为这种感觉少东家自己也说不清。
风吹竹叶,竹林蔌蔌,想到这里曾经的那人。少东家终于得以逃脱噩梦,疲惫地闭上眼睛。
这次梦中没有火了,只有广阔的天、开阔的野和大片大片的白色蒹葭。
他飞越过论道垂眸的菩萨,穿过残破的佛窟,爬上最高的山。白色的光点在天空中飞散,像星辰在白天闪烁。
他在奔跑,他看见了,不羡仙…梨花树,清亮的水,苍翠的草地,天上五彩的风筝,完好无损的亭台建筑,来往的乡亲客人们。
时间停留在开坛宴的那一天,不羡仙还好好的,乡亲们都还活着,大家见了他都会笑呵呵的再叫一声“少东家”。
少东家几乎要沉溺于这美妙的梦中,永远停留在这里,永远做不羡仙的少东家。
做梦有什么不好呢?见想见的人,了不平的遗憾。
梦中的开坛宴如期举行,热热闹闹的。夜晚不再有苦痛的火,只有笑闹与宁静。
少东家在人群中补上了那夜没来得及表演的打铁花。
漫天的火树银花在黑夜中绽开,像天上抓不住的的星辰再次坠落,落他身侧,绕他周身。
大家都看着他拍着手笑。
可少东家知道这是虚假的,与抓不住的星辰一样是虚幻的,他只要稍微靠近,乡亲们就会化作虚幻的光点消失在遍野的芦苇荡中。
“出去吧。”
蒹葭苍苍,岸边的水面平静无波,蓝袍的人影坐在酒香塔的最顶端,不知看了他多久,仰起头饮了一坛离人泪。
那是少东家现在最想见的人。
“江叔……”
纵然知道虚假,少东家也仰起头。
他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勉强扯出来一个笑,“江叔,你能抱抱我吗?”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他想诉说自己的委屈,想说开封城的人都欺负他,还想质问不羡仙被烧时江晏在哪里。
如果江晏在,说不定红线他们都不会死。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江晏什么都不知道。
梦境中的江晏没动,一如不羡仙上方涌动的星河。
江晏是一阵穿过竹林的风,是当年少东家无法抓住的星辰。
留不住,说不得。
少东家在梦境中也不敢明道,只能祈求着,祈求那道幻影。
抱抱他吧,抱抱他吧。他真的很累了……他没有家了,他无处安身,他没有地方哭。
江晏的虚影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抱他,消失了。像是对他的表现失望。
少东家扯出来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为什么总是要走?他长大一些以后,江晏总是会时常离开。
江晏总是有许多不能让他知道的事情,那些事情都比他重要吗?连分出心来抱抱他都不肯?
少东家气得从梦里醒来。
竹林寂静,江晏在石头后看他。
江晏是听说不羡仙大火以后赶回来的。虽然他觉得人肯定都走了,却还是放心不下这边。本想着过来看一看,没有想过本该在开封的少东家会独自跑到旧居来。
小崽子瘦了一些,褪去了婴儿肥,原先还勉强有点肉的下巴尖了不少,眼下都是青黑。一个人靠着墙坐地上都能睡着,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过得不好。
江晏没有靠近,沉默的转过身,靠着石头,也往地上一坐。
人没事就好。上去打个招呼又有什么意义呢?反倒多余解释,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孩子的质问。
不羡仙没了,而这样重要的时刻,他却不在。那孩子会恨他吗?
“江叔。”一道声音幽幽的从身后传来。
江晏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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