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羁说:“因为林栖虹是不世出的帅才,又受贵国先帝大恩,一定会忠于陛下。这等人才若接掌兵部大权,贵国的军事实力不久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逆帝还是与逆帝结盟之人,自然都不愿意看到。”
真玉陈述事实:“林栖虹初上战场,全军覆没,本人被生擒。”她不愿相信,但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可还是不甘心,“她回国之后,举国恶评,讥嘲她为何不自尽以谢天下。民间甚至造了个词,叫‘栖虹点兵’,来形容浮夸无能之辈。”
彭羁说:“即使有如此败绩恶评,贵国先帝三年后就重新启用她,而且是直接提到兵部知事这等高位。”
真玉不语。
彭羁继续说:“能让贵国先帝和我母亲都积极争取的人才,自然不同凡响。陛下记得贵国的任剑锋将军吗?”
真玉说:“朕当然记得,她是最后攻破椿国,生擒旧帝的功臣。”
彭羁问:“那陛下知道这位将军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真玉说:“任老将军是炎州人氏,战后她携全家老小荣归故里,炎州在南边靠海,她从海上走,途中遇到风暴沉船,不幸殉难。”她说到这里,已经几乎猜到了,但还是问,“你想说什么?”
彭羁坦率说:“臣虽没有那么大的神通知道贵国多年前的秘辛,但想来是贵国先帝命人动的手。”
真玉既想斥责他,又想问罪他诬蔑先帝,但是什么话都没说。
彭羁也没卖太久关子,接着说:“因为林栖虹兵败被擒,正是因为这位任老将军把她的排兵布阵泄露给我国的。”
“若任剑锋通敌,又怎么会最终获胜,且生擒旧帝?”
彭羁说:“想来是因为林栖虹横空出世,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颓势,衬托得这位统帅格外无能,甚至可能很快会被撤换问罪。所以她想要借我们的手,来除掉林栖虹,为此,甚至不惜牺牲众多己方将士。
真玉问:“这事我朝先帝为何会知道?”
彭羁说:“我母亲告诉贵国先帝的。任剑锋本意并不是要归顺我们,仅仅是利用我们除掉自己的同袍。这种卑鄙小人,即使她的作为令我们受益,我们也不会感恩,只会唾弃。再说了,最后擒到我母亲的也正是任剑锋。也算是礼尚往来,为自己报仇了。”
真玉面无表情,过了半天才说:“所以你在庆典之前,魏遥刚到玉京时,就得了消息。那时候你就该想到自己以后只能依附于朕。可是你没有早早来找朕说出逆帝和魏遥阴谋,而是坐等玉凤坠落伤人,又坐等林栖虹含冤而死,直等到朕昭告天下,定她的罪抄她的家。”
彭羁说:“陛下,”他只说了两个字,突然又停住,笑了笑说,“臣本来已经准备好整套说辞,但陛下如此聪慧,臣似乎也没必要再砌词狡辩。没错,只有既成事实,陛下才会视逆帝为仇雠,必欲除之而后快。这就是臣在等的变数。”
真玉说:“你倒坦诚。不怕朕杀了你。”
彭羁说:“我国民风彪悍,贵国吞不下,——不然两百年前就吞了。陛下铲除逆帝,总要再扶植起一个。而臣,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有遗诏给的正统身份,却是个男子,在本国又无根基人脉。就算得登大位,也会备受攻讦,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能全心依附陛下。椿国从此就再也不能成为陛下的威胁。所以陛下生气,但不会杀臣。”
真玉说:“这你就想错了。朕素来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撩开袖子,露出固定在左臂上的袖箭。右手搭在机括上,箭尖对准彭羁,一脸杀意。彭羁叹了口气,仰起头,闭上眼睛,做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柔顺样子。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真玉说:“滚。”
彭羁逃过一劫,居然还不肯走:“陛下不要忍着怒气,小心伤了身子。都是臣的错。夜还长,臣听凭陛下处置,让陛下消气,好不好?”最后几个字语调暧昧,满满的暗示。
真玉说:“好得很,一到十八你选一个数字,让朕消气。”
彭羁一愣,旋即记起她说的是之前威胁自己的那所谓“十八重地狱”的刑罚,连忙一跃跳下床,长揖到地:“谢陛下不杀之恩,臣告退。”
真玉扯动铃绳,宫人进来,带彭羁出去了。
真玉心中憋屈烦闷,命宫人召温谨过来。宫人答应了出去,曾和睿进来劝谏:“陛下虽然年轻,也莫要太贪玩。不如明天再召温掌书吧。”
真玉从小得她照顾,虽是主仆君臣,也自有敬重,并没有不耐烦:“朕有分寸,只是叫温谨过来说话。让他穿常服,不必沐浴更衣。”
曾和睿就不再劝了。
温谨很快就被带过来。宫人把他往床边一推,静静退走,关上了门。
真玉说:“坐。”
温谨站着不动,问:“陛下何事相召?”
真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温谨的语气很不恭敬,只顾问他:“从哪一年起,我朝给椿国的岁礼之数突然暴增?”
温谨疑惑:“陛下深夜唤臣来,是为了问这个?”
真玉说:“怎么,不记得了?”
温谨说:“记得。”他回忆了一下,“是从六年前起。岁礼暴增数倍,之后也逐年上涨。”
真玉听了,久久无语。过了一会儿,又问:“翼王中风是在什么时候?”
温谨说:“五年前。”
真玉问:“你没记错?”
温谨说:“臣没有记错。那年洪灾溃堤,数万人流离失所。却因为翼王突发急病昏迷,导致安民政令拖延数日无法下达。以致发生灾民哄抢粮仓之事。”
真玉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又问:“椿国之战时,林栖虹战过几场?”
温谨说:“五场。前四场大胜,最后一场大败。”
真玉问:“那为何世人只记住最后一场?”
温谨说:“林栖虹年少出征,前线将士并不心服。最初她手下兵马只有千人之数。待她连续几次以少胜多之后,先帝亲自遣使嘉奖,破格授她统领大军之权。结果她率大军冒进,却遭遇惨败。前几次的大胜规模甚小。最后那次大败,却败得天崩地裂。自然世人就只记得最后这一次了。”
真玉又沉默下来。她平日思路敏捷又清晰,很少有这种看似零碎不知所云的问话,而且说一两句就神游天外。
温谨忍不住问她:“陛下这是怎么了?”
真玉说:“质子同朕说了很多话。”
温谨垂下眼睛说:“想必质子很得陛下欢心吧。”
真玉哼了一声没说话。她这才发现他还站着,累她总要仰头跟他说话。就说:“怎么不坐下?”
温谨说:“陛下心不在焉,想来是太过劳累了。若无其他事情,臣就先告退了。”
真玉说:“过来,陪朕待一会儿。”
温谨不仅不过去,还往后退了一步:“陛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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