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府,张灯结彩,大红缎带,铺天盖地。
进进出出的丫鬟与小厮的腰间,都绑上了红色的腰带。一个个大红的洒金“喜”字,贴在大红灯笼之上,更显得铺张扬厉。
“这是宁远侯又要娶妻了?看看这满堂正红,只有正妻才有此待遇啊。”
街上看热闹的行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话说,宁远侯不是早已娶妻了吗?娶的还是天宁府的云三姑娘。也没听说她殁了,怎得又要娶妻?”
“哪来的娶妻,左不过是个小妾而已。”
“什么?一个小妾还没进门就这般张扬跋扈,这云三以后的待遇可想而知。”
“哎……谁让五年前,云帅与两位云将军都失踪得离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偌大的天宁府就只剩姐妹俩,孤女孱弱,没有娘家人的撑腰,真是可怜见的。”
说话间,四抬大红花轿敲锣打鼓而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掩盖了众人的讨论声……
相较于侯府门口的喧哗热闹,侯夫人云锦意所居住的溶月园,反而显得寂静清冷,只一树西府海棠悄无声息地开得花团似锦。
大丫鬟宝月站在月洞门后翘首企盼。
眼见着青鸾提着食盒回来了,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鲜红的巴掌印,宝月大惊:“这是怎么了?谁打的?!”
青鸾用力吸了吸鼻子,捂住脸一言不发。
宝月瞬间就猜到了,压低声音:“是不是那些个看人下菜的老东西?姑娘的药和燕窝呢?”
“放心,都在这里呢。”青鸾打开食盒给宝月看,瓮声瓮气道,“他们想克扣姑娘的燕窝,做梦去吧!”
“他们打我,自己也讨不得好去,我把那些老家伙全打得哭爹喊娘,还整个灶台都给扒了!她们比我伤重了不知道多少呢!”
“我们天宁府出来的人可不是吃素的!”
“哟!真不愧为我们的女侠青鸾,好生厉害!”
宝月接过青鸾手中的食盒,小声道:
“你且去收拾收拾,莫要让姑娘看出来,省得她又伤心难过。”
“好嘞。”
目送着青鸾大踏步离开,宝月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拎起食盒往房中走去。
其实,今日进门的姨娘,乃是宁远侯周柏远的表姐——苏若莹。
这表姐被宁远侯养在外头,竟然珠胎暗结,是老夫人以死相逼,才逼着姑娘点头允许夫君纳妾。
遥想五年前,还是默默无闻的周三郎跪在病榻前,答应老祖宗好好照顾姑娘的承诺,就没有一个做到的。
更何况,先前宁远侯府没落,还是姑娘费尽心机,花费颇多,才助他一个庶子继承了爵位。
如今他一朝飞黄腾达,转头就把姑娘忘记了,简直就是寡情薄幸的负心郎!
宝月想着,恨恨地啐了一口:“呸!”
“谁在外面?是宝月吗?”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悦耳的女声,隔着点点珠帘悠悠传来,好似冰魄玉碎,清凌凌地惹人心动。
宝月忙应了一声,提裙进入。
转过空山幽兰屏风,入目便是一名倾城绝色的窈窕女子。
即使日日对着自家姑娘,宝月还是会忍不住被她的绝世容貌所倾倒。
只见,云锦意一身月白宽袖长袍,正低头伏案。
肤如凝脂,墨发如瀑,两条远山眉,缥缈多情,仙姿玉质。桌案上,一缕袅袅白烟萦绕,倒好似白日飞升的神妃仙子。
闻声,她抬起头来,一双琥珀色的杏眼水润清澈,眼眉微弯,连唇色惨淡,身上带着的隐隐病气都消减了几分。
宝月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浊气,连忙上前,自食盒中取出一碗黑黢黢的汤药。
“姑娘,该吃药啦。”
汤药浓稠似墨,腥气扑鼻,一闻就知苦涩难言。
云锦意眉心微蹙,捏起帕子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这一咳,又停不下来,直咳得泪珠点点,连苍白的脸颊上都浮现一层不自然的潮红。
宝月忙取了玫瑰止咳露来,喂了云锦意喝下去,才好一些。
又忙不迭地给云锦意顺气,宝月心疼地觉察到自家小姐又瘦了。
“姑娘,这汤药的气味怎得这么冲?可是,良药苦口,不喝也不行……”
云锦意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妨,我才不吃那个,我有薛神医的药。”
言毕,云锦意朝着宝月眨巴了一下水润漂亮的大眼睛。
眼神狡黠,目光清澈,活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宝月直觉心头被重重撞了一下,一时之间郁气全消,直笑道:“对对对,那让奴婢去倒了它。”
“等等。”
云锦意却阻止了她,自袖中取出一枚银针。
玉指纤纤,圆润齐整的指甲在日光下似盈润着一泓光。
银针探入汤药之中。
不消片刻,原本银白的针尖,迅速染上了一层浑浊可怕的黑气。
“天呐!”
宝月见状,大吃一惊:
“这、这、这汤药竟然有毒!这是谁干的?!”
“嘘……”
云锦意抬手,示意宝月噤声。
她不甚在意地将那碗汤药,缓缓地倒进了放置在桌案上的一盆红花之中。
红花墨叶,经过毒汁的浇灌,反而开得越发妖娆绚烂,恍惚间,仿若一朵张牙舞爪的食人花。
而云锦意那白皙无暇的耳后,一朵小小的血色莲花亦艳丽夺目,栩栩如生。
不多时,青鸾也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身材颀长的姑娘,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梳整齐了头发,还在脸上敷上了一层薄薄的香粉,只为了掩盖住那一个巴掌印。
怎奈何,云锦意耳聪目明,只一眼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她取出一只小瓷瓶给青鸾,让她擦了脸上的伤:“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
青鸾又想讲她的丰功伟绩,却被宝月一个眼神止住了。
云锦意取出两个锦盒,分别交给了她们。
宝月打开锦盒一看,里面竟然是她的卖身契,还有一叠厚厚的银票,足足有千两白银之余。
更别说,里头还夹杂着好几张房契与地契,全都是天都城中上好的店铺与良田,价值连城。
“姑娘,这是……?”
宝月与青鸾捧着锦盒面面相觑,心中倏然升腾起不安来。
云锦意却柔声道:
“你们自小就跟着我,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往日也没有给你们什么,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好好收着,可保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千万不要被人骗走了哦。”
宝月与青鸾闻言,一下子就急了,齐齐跪倒在地,连声道:
“姑娘,不要赶奴婢们走,我不要钱财,只要跟在姑娘的身边。”
青鸾更是说:“奴婢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姑娘不要我了,我就一头碰死在大门口的石狮子上!”
“阿弥陀佛,说什么吓人的话呢。”
云锦意连忙将两人扶了起来,柔声安慰:
“我不过是觉得你们俩当差当得好,给下的奖励而已,瞧把你们给吓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呢。”
见着姑娘笑容晏晏,娇俏动人,宝月与青鸾破涕为笑,这才收起了锦盒。
可心中那一丝不安,始终挥散不去。
云锦意捏着狼毫笔,继续书写,眼角余光却将两个小丫鬟蔫头耷脑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何尝不明白,宝月与青鸾在担心些什么。
望着自己刚刚写好的,为妹妹奏请立女官户的请愿书,云锦意的思绪渐渐飘到了五年前……
犹记得,那年仲夏,她的父亲与两位兄长大破匈奴,即将带领三万云家军大胜而归。
就当她们翘首企盼时,却传来了噩耗。
——大军路过川西大草原,炎炎夏日突然天降大雪,居然生生地将这三万将士全都冻成了冰块,只逃出了一个随军宦官。
宦官狼狈逃来,说大军全部冰冻。
皇帝不信,三番四次派人前去查看。
结果,调查团的使者只用手轻轻一碰,所有的将士全部化作冰渣,瞬间消失不见了。
此事可谓骇人听闻,直至五年后,仍是未解之谜。
按照本朝律法,未婚女子上无父母教养,下无兄弟扶持,不能继承家产。
彼时,老祖宗年事已高,妹妹却年幼,仅十二岁。
云锦意自己也不过刚刚及笄。
七日后,祖母又突发中风,为了护住一对孙女儿,她强撑着病体,匆匆为云锦意与宁远侯庶子——周柏远,定下了婚约。
云锦意定亲当晚,老祖宗便撒手人寰。
之后,她守孝三年,如老祖宗所愿,嫁给了周柏远……
没想到,这成婚才两年,周柏远便要另娶。
其实在成婚之后,云锦意也曾尝试喜欢过自己的夫君,可周柏远明显心中存着别人。
当失望逐渐堆积,云锦意很快便将自己的心收回。
今日,苏若莹进门,她与周柏远的夫妻情分也算到头了。
她只要顾好自己的妹妹就行。
云锦意一手簪花小楷,字迹端正秀丽,铁画银钩。
她缓缓地折好请愿书。
与云锦意胎里不足,自小孱弱不同,她的妹妹——云锦华,身强体健,力大无穷,乃是将门虎女。
两年前,妹妹凭着一身本事,进了大理寺当差。
目的就是为了追查当年父亲与两位兄长之死。
如今,妹妹已是大理寺主簿,从七品上,有了立女官户的资格,足可以独当一面。
云锦意按照原定计划,立即上书情愿。
待到户籍一办妥,她就与周柏远和离,成全那一对亲亲表姐弟。
喉头一股止不住的痒意袭来,云锦意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周柏远倒是派了自己的贴身侍卫,给云锦意送来了八珍糕,并带了话:
“夫人若是太累,便不用去正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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