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渐远,继而消弭。
周不渡听见的最后的声音,是道人喊的那句话——
“越千江总是护着你的。”
这人的名字……他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或者已经糊涂到把真实与虚幻搅成一团,因为,在原先那个世界里,他的“神”就名为月千江。
不过,同音未必同字,而且与“灵魂穿越”之事相比,撞名实属正常。
周不渡想着,想着,缓缓坠入化不开的黑暗,失重感愈发深重,思绪杂乱翻腾,脑海里依稀浮现出更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一会儿,感觉自己是个婴儿,被戴着黑纱斗笠的男人抱着,轻轻摇晃。视线很朦胧,只看得见那人有一双琥珀色的温柔眼睛。
一会儿,感觉自己是个童子,浑身烧着似的,躺在床榻上,被伤痕覆面的男人沉默凝视着。那男人金色的眼眸仍旧温柔,满含深情,对他说:“莫怕,你若死了,师父陪你下地狱。”
在颠倒离奇的幻梦里,他穿过浓密的云层,穿过凄清的暴雨,轰然坠地。
这是一片没有光照的寂静之地。暗夜深沉,置身其中,仿佛将在不知不觉间融入化不开的墨水。
周不渡动动手,再勾勾脚,竟是毫发无损。起身,摊掌,纸折的青鸾展翅浮空,尾羽正燃着。
但青鸾盘桓半空,并没有行动。
周不渡记起道人的嘱咐,可自己并不认识越千江啊?他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梦里那个凝视着自己的男人,满面刀疤横斜,但眼睛泛着柔和金光。
一念起,青鸾缓向前行。
周不渡赶忙跟上。
“人?是人!救救我!杀了我!”
肩膀忽然被人从身后抓住,周不渡猛回头。
那是一个提着纸灯笼的男人,披头散发,形销骨立,浑身污泥更衬得俊脸森白可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呆滞。他嘴唇翕动,重复着“救救我”和“杀了我”这两句彼此矛盾的话。
周不渡感觉很不妙,拔腿就朝青鸾所在的方向跑。好在他的魂体尚算健康,脚步很是轻快。
“救救我!”
“杀了我!”
那男人边喊边跑,紧追不放。
忽然,周不渡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向前扑倒,自山坡滚下。
不可思议,他依旧毫发无损,而周围已有了光亮。他忙不迭爬起来,想接着跑,然而,抬头才发现,眼前的景象实足惊人。
这是一座巨大的山,群峰连绵,花草葱茏。
前方是一片森林,林间悬挂纸灯笼,中间有一座亭子,亭里摆一张石案,置笔墨纸砚。
写满黑字的白宣纸铺满地面、挂满枝梢,风吹而动,像极了挂在灵堂的丧幡。
而这还不是最惊人的,因为,地上躺着、树梢挂着一具又一具尸体,密密麻麻,模样全然相同!而且,跟刚才追赶周不渡的那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周不渡头皮发麻,汗毛倒竖。见青鸾已经飞远,而前面的尸群又绕不开,于是只能不管不顾地踩着尸体向前跑。
然而,那些堆叠着的尸体一被碰触,竟全部都活了过来!
它们没有动作,只是窃窃低语,重复读着零碎的文辞——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它们复又哭喊——
“错了,错了。”
“错错错!”
千百个灯笼飘着,千百具尸体呢喃,千百条影子晃晃悠悠。
周不渡捂着耳朵,半刻不停,从挂满尸体的森林里冲将出来,见前方是无边无际半透明的光墙。
青鸾穿过屏障,再不可见。
周不渡随手抓了把土抛向前,不见有异,扬了扬衣摆,仍然没事,继而才伸出手尝试。
他用指尖轻点光墙,无有感觉,于是连忙向前迈步,不料,肩膀又被那男人抓住了。
这回,那男人抓得极重,周不渡甩脱不开,冷静观察,判断出他应该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便苦着脸,试着带着他往前走。
那男人惶惶不安,却终究没有拒绝,默默然跟着,左右张望、前后顾看,像是害怕有什么东西会出来阻拦。
意料之外,两人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光墙。
·
“请松手。”周不渡话少,声音有些冷。
“我……出来了?”那男人仍然呆滞,“我被困千百年,却让你带出来了?”
周不渡寻不见青鸾,不想答话。
那男人慢悠悠绕到他身前,五体投地,山呼:“恩公!”
周不渡不想深究,只问:“哪里能找人?”
那男人:“泰山阴司。”
那是什么地方?算了,来都来了,而且那道人也没告诉自己该怎么回去。周不渡叹了口气,礼貌询问:“能请你带个路吗?”
那男人却没有立即答应恩公,浑浊的眼珠子在干涩的眼眶里转了一转,道:“小可有一个不情之请。”
周不渡:“你说。”
“事成之后,杀了我。”那男人抓着周不渡的手,神情恍惚,自言自语,“小可姓宋,记不清了,大概是吧。生前做过两篇文章,得罪了山神。死后不当心被抓到那座山里,出不来,死不透,不要再活了……”
周不渡心想,我俩指不定谁先死呢,先糊弄过去,离开这个地方再说,点点头,道:“可以,宋先生,走吧。”
俄而,阴风大作。
宋先生猛地扒在周不渡背上哭喊:“她们来了!”
“谁?”周不渡回头。
只见一团硕大的雨云穿过光墙,缓缓朝自己刮来。
他未及反应,便被云朵裹住,托升至半空。
风中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说:“师父让我们送送你。”
“多谢,我想去泰山阴司。”周不渡小幅度弯腰,行了个礼。
另一个女人笑着说:“好呀!往后时常来玩儿!”
而后,周不渡以及扒在他背上的宋先生,便被云朵托着,凌空疾行。
九泉幽昧,星与月都被茫茫大雾遮蔽。
宋先生吓得牙齿打战。
周不渡不明就里,两人一路无话,只听得耳旁凛风呼啸,偶尔能看见地面有稀稀落落的灯火,像是一些小小的城镇,沿着蜿蜒的河流而建。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雨云飘然落地,散作微微细雨。
“你的来头太大了!”
宋先生看着前方巍峨的宫殿,恍若隔世,回头再三确认无人跟来,才安心说话:“前面就是泰山阴司。新死的魂魄过了阴阳界,便来此地受审,孽镜台前照生平,判官检记《生死簿》,分送至地府诸郡县。”
“然后呢?”周不渡随口问。
宋先生:“没有了。”
周不渡又问:“没有赏善罚恶?不去轮回投胎?”
宋先生:“只是等死而已。”
似乎跟传说不同,但周不渡并不关心。
放眼看去,新死的鬼魂都很迷茫。
有些死者被家人好生安葬,可以带着路引、提着纸灯笼,自己慢慢走向阴司。
有些人死后曝尸荒野,或因执念深重、受人困锁,滞留人间,成了孤魂野鬼,阴司便会派勾魂使者去阳间捉拿,将数十个魂体用一条长长的苇索拴作一溜,牵着往阴司里去。
周不渡观察片刻,拉着宋先生一道混入鬼魂队伍里,直接捞起勾魂苇索的末端,系在自己跟他的腰间,见他目光惊诧,便说:“我们没被发现,这样不行吗?”
宋先生摇头,笃定,但答非所问:“你能杀我。”
·
泰山阴司占地广阔,一眼望不到边,朱门高墙,回廊曲折,建筑风格与先秦时期的宫城相仿。
队伍走得缓慢,周不渡等得快睡着时,冷不防被宋先生拍醒,示意他往前看。
走算走到阴司里面了。前面是一个大院,院里有一方镜台,漆黑的座子,琉璃似的面儿,镜面上蒙着一层柔光,高一丈,大十围,上刻篆文“孽镜台前无好人”。
鬼魂从镜台前经过,停留片刻,照着镜子,或哭或笑。
镜台旁站着一名穿血红官服的鬼吏,一手捧着书册、一手提着笔,不时勾画记录。
“那是判官,众生生死,皆在他手捧的书册之中。你要找人,只要翻开卷宗,想着对方,查找辨认就是。”宋先生说罢,死死抓住周不渡的双手,“到了,快,你快杀了我。”
周不渡:“怎么杀?现在不行……”
“杀我!”宋先生不依不饶。
两人推搡拉扯,不知不觉便到了孽镜台前。
“肃静!”判官呵斥一声,威严肃杀。
新死的小鬼们被吓得两股战战。
但周不渡对判官之类的鬼吏没什么概念,不仅不觉得害怕,还敢直视对方,这么一看,恰好发现了那只纸折的青鸾正在那判官头顶上盘旋。
火已经烧到鸟肚子,时间不多了。
周不渡有些烦躁,想把宋先生推开,不想,双掌忽地没入对方胸口。他旋即想把手收回来,却又感到一股阻力,稍稍用力一拔,竟把宋先生生生撕成了两半!
“杀鬼了!”
小鬼们嚷嚷起来。
围观的鬼魂是懵的,被杀鬼魂是懵的。
杀鬼的周不渡更是懵得不行,向旁边的鬼魂解释,说:“我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
但就在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念起,脑海里浮现出从未看过的书页,忽然就明白了:人死后为鬼,鬼也会死,而且可以死三次。鬼魂头一次死去会变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宋先生被撕开后不久,果然化而为聻,成了一团模糊的黑气。
“好好好!再来!再来!”
黑气啸叫着扑向周不渡。
周不渡下意识伸手去挡,五指没入黑气,感觉冰冷刺骨。他不由得把手往侧旁一挥,却竟然把那团黑气给打散了。
“他把聻杀了!”
“那是个什么凶神恶煞?”
聻,乃大鬼,凶煞非常,众鬼皆惧之。
看热闹的小鬼们议论纷纷,不约而同地往后挪步。
周不渡无力辩解:“我不是,我没有,我……”
下一刻,那团黑气化为灰气,自发撞向周不渡,散作无形之风,复又冲向他,最后消弭于无。
周不渡不再辩解了,这甚至都不能算是正当防卫,因为他一下都没动过,完全是宋先生自己冲上来的。
“快看他身上那滔天凶光!”
“吓!他该造了多少恶业?”
“可天下早已太平……”
小鬼们顿作鸟兽散,惊呼连连。
不至于吧?周不渡环顾四周,见所有小鬼都已经躲远,颤抖着不敢直视自己,就连刚才威严赫赫的那位判官大人都面露惊惧。
我身上有什么不对?他感觉自从彻底杀死宋先生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摸不着头脑,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孽镜台前。
这座古镜的镜面光滑平整,成像异常清晰。
但周不渡窥镜自视,既没见到自己的生平经历,也没看见自己的映像,只见镜中有一个模糊人影,周身萦绕着血红光彩。
这光彩完全不影响周不渡的视线,没照镜时,他毫无所觉,一照才发现,他仿佛一颗熊熊燃烧的太阳,冲天的红光照亮了整个阴司院落,几乎把黑夜变成了白天。
难怪小鬼们避我不及,估计眼睛都快被闪瞎了。周不渡怪不好意思的,只想赶紧完成任务,快步上前,对那血衣判官说:“大人,你那本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你你你……你滚开!”判官又气又怕,自腰间抽出一条苇索,照着周不渡面门劈下。
周不渡的魂体没带着病气,反应敏捷,一把攥住苇索,半点都不觉得痛,反手一扯,倒把那苇索给抢了过来,并将判官大人拉得打个趔趄。
那判官气急,把手中的毛笔投向周不渡。
笔如飞刀,煞气四溢。
周不渡却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判官笔,检视一番,似乎没什么不同寻常的,便随手别在腰间。
判官气急,“哇呀呀”叫嚷着冲了上来,一拳砸向周不渡。
周不渡侧身一让,出“惊涛掌”拍在判官右肩,擦身而过的瞬间,一手从对方怀里掏出《生死簿》。
那判官被拍飞数丈远,爬都爬不起来。
勾魂使们乱糟糟冲上来,被周不渡用苇索拍拍打打,不一会儿便横七竖八倒得到处是。
周不渡做事谨慎,未免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扯断苇索,留下一截防身,用另一截把判官大人和勾魂使们捆作一团,便不再管,回头好声好气地朝身后的小鬼说:“劳驾,借个灯笼。”
小鬼们轰然四散。
一时间,泰山阴司孽镜台前只余满地黄澄澄的纸灯笼。
周不渡无语,随手提了个灯笼,抓紧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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