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旧主人张成信道好学,家中藏书颇丰,北厢书斋独占一整座小院,可惜闲置日久,荒草满园。
“当心脚下。”沈浣川眼神不好,但熟门熟路,扶着周不渡行在蒿草丛中,“只有我爱来,没怎么打理。”
周不渡总感觉脚下踩着惨死者的尸骨,不由得加快脚步:“你白日里也能看见……那个?”
怪了,沈浣川先前看起来胆小怕鬼,这时却很淡然,并不讳言:“我有阴阳眼,看活人不清,见鬼却分明;加之天生阴气重,不分日夜都能看见。”
周不渡状若不经意地问:“一座道观里就有二十来条,照这么算,人间岂不是鬼满为患了?”
“估摸着昊天大帝与你有同样的想法,因此,绝地天通、封神稽仙。”浣川有意放慢了脚步,从头讲述,娓娓道来。
人乃是肉身、三魂、七魄和合而成,死后肉身消解,天魂归天,地魂归地,人魂及七魄化而为鬼。鬼乃魂气,天地间无有不散之气,故鬼亦有死。
上古,天地阴阳不相隔,人神鬼杂糅共居,鬼魂长留于人间。当时在人间游荡的鬼魂数目应有不少,故凡人敬畏天神、地祇、人鬼,崇拜先祖,巫教兴盛。
其后,神人混战,生灵涂炭,昊天大帝敕令颛顼绝地天通,将天地分隔开来,以女娲之肠作为世间唯一的通天路。
但神仙私自下界屡禁不止,纷争不断,昊天便命上神封神稽仙,开天府、建地府,彻底分离了三界,使得神鬼再不得进入人间。
现而今,神仙若想下界,若非受人祈请,短暂降灵于神像或附身信众,便只能降世化生为人,舍弃神位和神通。
人死后化为鬼魂,由勾魂使接引,经泰山阴阳界进入阴司,孽镜台前照生平,继而前往地府各处安居,享人间祭祀,待三元九运之后自然消散,最长能够留存一百八十年。
周不渡认真听完,继而旁敲侧击:“都已经隔绝阴阳了,你平日里看见的那些又是怎么来的?”
浣川:“通常的说法,人间偶有鬼魂飘荡,或是因为执念难消,化成了厉鬼,或是因为受制于人方才不得解脱。然而,天道玄奥莫测,人力亦能逆天,事不可一概而论。”
周不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是这么说。”沈浣川顾视四周,眼神与声音都有些飘忽,似有几分不满,“你我在这儿见到的那些,大都是师尊供养的,也有几位病故的师兄师姐。这事,总归不是那么正派。”
有戏!周不渡:“养阴兵,你也会吗?”
沈浣川摇头,推开书房大门。
·
积灰纷纷扬扬。
周不渡呛得咳嗽。
沈浣川轻拍他的后背,带他在书橱前慢慢逛:“玄门法脉众多,深奥驳杂,自来没有定论,我们民间流传的说法是‘山医命相卜’五术。此五术,师尊皆有涉猎,教我们的却各不相同。”
山,乃丹道,求长生,外丹炼丹服饵,多为方士研习;内丹所修甚广,有存思、服气、内修、炼体、符箓等。道士多少都有涉猎。
医,乃医理,制药、针灸之类。赵揽月学这两样。然而,五金尽有毒,她并不多吃,而且不久前丹炉炸了,后来她就只是制药卖钱。
命与相较为简单。命即算命,以星相斗数、子平干支等为人推演命数。相即看相,观察印相、名相、人相、家相、墓相,从而趋吉避凶。
卜是最复杂的,分为占卜、筮卜两大类。占人掌龟占,以烧龟甲或禽畜之骨,看征兆、断吉凶,所测乃是神意天道。筮人掌连山、归藏、周易,以蓍草、竹签、铜钱等问卜,据数成卦,由神迹测算天命。
古人说,筮短龟长,不如从长。当下也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观念,认为天道在天命之前。以此为据,占卜比筮卜更为高明。
可惜,今人懂得用占法的已经很少,连山、归藏业已失传,道士大都以易经为正典,结合日月星象、阴阳五行,成太乙神数、奇门遁甲、大小六壬等作筮卜。
紫玉仙姑惯用的筮法是六爻纳甲,小事算得奇准无比,她教给浣川的也是这路数。
但她最擅长的,乃是七政四余,既通过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曜,以及紫炁、月孛、计都、罗睺四虚星,结合生辰八字占星断命。
这显然是对徒弟有所防备,末了,周不渡又问:“你能算得准么?”
“卜以决疑,我有事没事都爱算上两卦。”沈浣川绕了一圈,回到门边,把房门掩上,“有时,倒希望自己算得不准。”
周不渡嗅到“八卦”的气息,找了张矮几,席地坐下。
两人对面相谈。
沈浣川仍然穿着旧道袍,青蓝洗得发灰,鹅蛋脸,总是笑笑的,给人以温和敦厚之感。但他一坐下来,笑容忽地就没了,双目漆黑如深潭,飞翘的眼角流露精明,与寻常时候判若两人。
周不渡从不以貌取人,见状并不惊讶,反倒欣赏这少年的城府,懒洋洋地看着他,静待下文。
窗外飘起无声细雨,白蒙蒙如雾。
鸟儿落在窗棂上,轻抖羽翅,叽叽喳喳。
沈浣川也不着急,伸手摊掌,让躲雨的鸟儿落在手心,扯衣袖轻轻擦拭小鸟湿淋淋的脑袋,语气不痛不痒:“我曾算到,师尊不是寻常人,推测她是鬼修。这事大师兄知道,但他说不是,还说没什么大不了。”
张成跟沈浣川都认为紫玉是鬼修,两相印证,为他先前所言增添了可信度。金雪瑕不这么认为,真相暂且不论,到底说明紫玉身上有古怪。
事情复杂,还得再看看。周不渡含糊其辞:“各人修各人的道,就好比武人用着不同的兵刃,未知全貌,不好置评。”
沈浣川点头,话锋却是一转:“前些天,大师兄跟李清源聊过,带回来不少珠宝银钱,分作三份,赠予我们三个,却没给他自己留。”
看来,金雪瑕准备跟紫玉仙姑摊牌了。但浣川的态度并不明朗,焉知道他不是来替紫玉来套话的?周不渡在心里斟酌,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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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悉檀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护心镜里絮絮叨叨,用只有周不渡才能听见的神秘语音说:“你这是投石问路吗?石头落在师父怀里忘了带?”
周不渡并不受激,也没理会师兄的阴阳怪气,只道:“他待你们真好。”
沈浣川叹了一口气,道:“是啊,这么多师兄弟,都做着师尊安排的差事,只有大师兄时常回来看望,教我们识文断字、为人处世的道理。我不晓得别人如何,只知道他不快活,不想让我们走他的老路。”
周不渡始才表露态度:“但凡有得选,谁想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我不想。”沈浣川断然道。
周不渡:“你还小,自然仍可选择。”
“势单力微,只靠自己恐怕是不成。”沈浣川怅然。
一个孤独零落的少年,置身于危墙之下,无可奈何,朝萍水相逢的人说这样的话,周不渡不忍见,左右试探得差不多了,索性抛开预先备好的说辞,明白说话:“我们回来,非是受谁所迫,更不是为了做你的敌人。”
沈浣川总算笑了。他心思重、看人准,对待不同的人,态度也不一样,对上周不渡这种的,自然是有话直说:“眼下,我最担心的是大师兄。”
周不渡:“他怎么了?”
沈浣川:“我之前算过,他是紫微星入命。”
“帝王之相?”周不渡满脑袋问号。
这位现代机械师已经改掉了听见紫微星就想到小熊星座的惯性思维,可谁能说说,崇福宗鼓捣着阴谋,越千江谈笑间便说要杀了狗皇帝,没过几天竟又从乡村野观里冒出来一个能做皇帝的刺客,这大周的天下是不是快完蛋了?
“紫微是命格,不见得能做皇帝。”沈浣川失笑摇头,“更何况,师兄虽为帝星,有贵人相助,但紫微陷落,又成了在野的孤君,遇吉不吉,遇煞则更是凶险。”
周不渡:“何解?”
“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师尊所授皆有保留,我卜筮学得不精,解卦往往都是半蒙半猜,给大师兄算的这一卦尤其复杂,大概就是说……”沈浣川面上波澜不兴,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惊悚,“师尊原是来帮他的,最后却会杀了他,连带着我们。”
预知到针对自己的谋杀,且不说害不害怕,单说谋杀者是教养自己多年的师尊,换了谁能不伤心?周不渡不由得放轻了声量:“天道流转,星辰变易,命运自然也能改变。”
沈浣川:“我问过祖师,无有回音;求过神佛,未见垂怜;向天尊忏悔,却想不出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原本只能认命,但你们来了,之后,我再算,卦象却都是乱七八糟的。”
周不渡:“我们没有做过手脚。”
沈浣川:“我知道,我算过你们。”
“算的什么?”周不渡理了理衣襟,虚虚按着护心镜,真怕他算出来自己是个“穿越者”,不好对杨悉檀交代。
所幸,沈浣川说得隐晦:“隐约推出,你跟阿越师父都是死而复生的人,然而正邪不明,我不敢轻信。”
杨悉檀满意大笑:“这小子有慧根,不错不错!回头我收他当徒弟,再不跟你俩腻歪。”
周不渡松了一口气:“我们确曾往来阴阳,但事情复杂。”
沈浣川:“各人修各人的道嘛!后来见了你们的言行,方知是我小人之心了,无意窥隐,万望见谅。”
周不渡:“不要紧。说你的卦,为什么会因我们而乱?”
沈浣川:“大师兄及我们,应该是犯了杀劫。常言道,‘应劫而来,在劫难逃’,命犯杀劫,要么是人死,要么就是我亡。但你们是足以影响这天道流转的变数,你们来了,转机就到了。”
·
雨停了,云散天明。
沈浣川神情肃穆,俯身而拜:“周不渡,请你与阿越师父救救大师兄,救救我们。”
“别这样。”周不渡扶他起来。
沈浣川如释重负,话也越说越直白:“你们回来,该是为了那些阴兵吧?随我至此,是想找寻他们的尸骨?”
周不渡:“你很聪明。”
沈浣川:“我锄草时曾在这院子西北角挖出断骨,埋了回去,往后便不敢再乱动。”
周不渡:“你师尊,对不住了,这事未必全然是真的,但她很可能残杀了这宅院的旧主人全家,还有几个你的师兄师姐,把他们的魂魄炼化为阴兵,困锁在身边,供自己驱遣,至于他们的肉身,大约都被炼制成了……”
“丹药,我师姐看出来了。”沈浣川说,“我们都没吃。”
周不渡:“万幸你们没有声张。”
沈浣川苦笑:“我该报官的,但子为父隐,师尊有恩于我们。”
这论调,周不渡不敢苟同,他一改素日里的温和态度,道:“你死去的师兄们未必没想过隐瞒维护,可你师尊干净利落地杀了他们;她教你养你,要名要利都可以商量,但要你的命?你真该好好想想。”
他的情感有些淡漠,但见证了列昂尼德对所爱之人的深情,自身又在列昂尼德的爱里长大,他理解的爱,不论是情人之爱还是亲人之爱,都是且只能是纯粹的,因此,他实在难以忍受父辈以纲常伦理为名残酷地对待子女,纵然那是所谓的传统、规矩。
沈浣川默然,杨悉檀罕见地收了声。
周不渡想起自己身在古代,那话说得可能过激了,便又解释几句:“总之,我若有子女,绝不要见他们卧冰求鲤、割股以供君亲。我爱他们,不会求什么报偿,只希望他们能拥有自己的幸福。但爱是相互的,我待他们好,他们应该也会待我好。”
“你的心肠太软了,阿越师父把你养得真好。”沈浣川再憋不住笑,“什么子为父隐?都是业儒用来挤压底下人的虚伪道德。我是怕你觉得我心狠,才先说两句装点门面,你要是夸我懂事,那才是见了鬼了!”
周不渡反应过来,沈浣川直到此刻才真正解除了戒备,或者,甚至还没能真正放心。
但诚如越千江所言,信任是沉重的,选择信任一个人,就要承担信任的后果。
浣川的处境太艰险了,为了活命,绝不能轻信他人。
反观自己,手握绝世法宝,还有师父保护,路见不平自可拔刀相助,即便助错了人也没多大损失,像今日这般谨慎提防,虽没有错,却未免冷血,就好像路遇涸辙之鲋,还要从旁观察对方是否真的即将干死。
反省过后,周不渡诚恳道歉:“你陷在局中,身不由己,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我置身事外,不该居高临下,反复试探。你如果不放心,没关系,刚才的话不会传出去,之后我们要做的事也与你无关。”
如此率真磊落之人,浣川从未遇到过,听罢,竟然脸红了:“不不不,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说笑的,别太当真。”
周不渡却十分严肃:“我先前不明就里,现在知道了,不会再丢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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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浣川看着周不渡,沉默半晌,突然喊了声:“哎?你的易容符掉出来了!”
不至于吧?周不渡倒没有低头去捡,面上神色也没有变,但他没有反驳,因为不想装模作样。
沈浣川捶桌大笑,活像是露出尾巴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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