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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与风
【一】
早上被闹钟吵醒,我看了一眼大呼糟糕,飞一样地半踩着鞋子冲出宿舍,直奔旁边的男生宿舍,一边理着鞋子一边踉踉跄跄往楼梯上跑。
三楼,等电梯的话根本来不及。
我不顾走廊上只穿着背心短裤的男生的惊异眼神,径直跑到右手边第二间房间前,运足全身力气拍门。
“喂三木起床了起床了!”
“今天是公演前最后一次排练了系主任要来看的!被她抓到你就死定了啊!”
“重复一遍这不是演习!……好吧这是演习!但你也得来呀翘了那么多次最后一次总得去吧!”
“你不会还没看谱吧!你上次答应我要练的你不会又拿去盖方便面了吧!”
估计快把整层楼的男生都快吵醒时,门悠悠地开了,三木按着脖子,睡眼惺忪,打个哈欠,“这次是什么?”
“乐团圣诞公演前的彩排,‘大口马牙’要来。”我一边催他洗漱,一边从衣柜里找出几件勉强能看的衣服塞给他,然后目瞪口呆地发现琴箱里几册打印纸,小提琴不翼而飞,我吓得差点魂都飞了,就差掐着他脖子大吼,“琴呢?哪儿去了?”
三木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慢慢回想了一会,然后从衣柜里堆积如山的衣物里刨出了一把小提琴。
我吁了口气,连忙赶他穿戴洗漱,趁此期间跑到超市买了两份吞拿鱼三明治和抹茶红豆,一边冷一边热地提在手里,走到一半就看见三木背着小提琴站在路边。
路上我们俩解决了吞拿鱼三明治,刚吃完就到了排练厅。我一看表,8点差五分。稍一侧头,视力不佳的眼睛才看清他头上翘着两根呆毛。
“喂,头发翘了。”
“唔?”
我掏出一管喷雾往他头发上一喷,又踮起脚用手按了按,这才服服帖帖。
三木手指一翻,取走喷雾,看了一眼就皱眉头,“莴苣黄瓜保湿化妆水?”又一扬眉笑起来,“你也用化妆品?”
“……你管我!!”我飞手夺回喷雾,把奶茶往他怀里一塞,从台阶上一路跑下去。
蹬蹬蹬跑到一楼发出了不小的声响,迎面遇到楼层管理员眯眼笑着,“小姑娘慢点,又跟男朋友吵架了?”
我摆摆手,“不是啦。”
不知道自己否定的是哪个部分,是 “又”、“吵架”还是“男朋友”。
【二】
周五起了个大早上课,拉了几首加维尼埃的练习曲,被老师挑出好几个错。
课上没为难我,私下里她语气严厉,“你今天在急躁什么,虽然这首比较难,但你许多音节都没有拉,还有转音也不够流利,弦都涩了,我真的很怀疑你有没有下功夫练。”
我不出话来,只觉得抱歉。
“今天先这样吧,你下去好好练,我下次再考考这首。”
又在琴房练了好一会儿,还是怎么反复都不顺手,反而越练越烦躁,像被困在陷阱的野鹿,怎么也找不到逃出生天的办法。
我索性随手把弓放在谱架上,出去散步。路上看到三木的比赛获奖的消息,意料之中的结果,布告栏里的用加粗加红的字喜气洋洋。顺着三木的名字往下看,居然还有一个交换生。
回来时顺手捎了杯抹茶拿铁,开琴房门时被吓了一跳。
一个男生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见我进来马上站起:“抱歉,我在这里看到这本琴谱,我找了很久都没有买到,一时激动就拿起来看,没想到摔坏了你的弓。”
摔坏了弓尖上装饰的玳瑁,试了试音,果然因为马毛已经松弛,拉出来的声音跟锯木头差不多。
想到两个月之后的专业考试,我暗自拧眉。
男生从容不迫地从兜里掏出张纸,刷刷几笔写了个电话号码给我,“修理费我来承担,我叫林镜,是罗彻斯特的交换生,主修作曲,跟你一起上过几节选修课。你叫沙茶吧?”
“是……你怎么知道?”
“今天去男生宿舍砸门的是你吧?”
“我……”难道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你跟阿森认识,阿森认识的女生可不多,小提琴系的沙茶是一个。”
哦,阿森,三木还叫阿森,我一直叫他三木,真名都快忘了。
“你也认识阿森?”
“当然了。我住他隔壁。”
“哦……”
“对了,那本乐谱能借我看几天吗?”
“呃,好。”
“那谢了,拜拜。”
实在搞不懂事情为什么发展这一步,我尴尬地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既然琴弓摔了,没法再练琴,不如休息。
很早以前,乐理老师就对我说:“你有天生的精准敏锐的乐感,但是演奏的灵动表达你却不擅长,最适合你的其实是作曲。”他劝我把作曲的辅修改为主修,当时拒绝了。
我在草地滚了几滚思考未来,胸口闷得快要发胀了。
迟钝的大脑忽然捕捉到奇怪的“咔嚓”一声,又一声“呃”,最后是更大的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噼里啪啦掉了一堆东西落在草地里。
我就是再怎么想弱化存在感,此刻也不得
不睁眼看了一眼,三木正捂着额头站起,地上是耳机、书、手机。
“你怎么在这里?”
“我睡觉睡得好好的,某人突然出现像土拨鼠一样滚来滚去,我能不醒吗。”
我咬了咬牙,决定不跟他计较。
“你也翘课了啊,”三木捡起书,“好学生也会翘课。奖学金怎么办。”
“不劳你操心,我翘课再多都不比你挑着上的课多。”
“有辅修的大神怎么跟我们凡人比,乖。”
“真令人羡慕啊。”
“唔,是说在树上睡觉的独特技能吗,嗯,我也这么觉得。”
“不是这个,是说你好像生活在真空地带一样,完全没有烦恼,我行我素。”
“其实也不是没有烦恼的。”三木在我身边坐下来,“比如说家里住进了新成员觉得有些不适应,比如说因为上次的比赛收到一些offer不知道该回哪一个,比如说每次想装着忘了就不去干某件事但是某人非得提醒我去。”
“哦,说到这个,下周是正式演出了,你不要像上次一样连时间都忘了啊。还有你这学期要补修一门体育课,我刚刚帮你去体育部那里把你加入补修名单了,记得去上课。你的网球拍我放在你们宿舍楼下了记得找阿姨拿。”
“你还真是……说你什么好呢。”
“叫我雷锋。”
“还是叫你小叮当好了。”
突然亲昵的语气,我有些无所适从,岔开话题问道,“你认识林镜吗?”
三木诧异地抬起眼看我一眼,“认识,怎么了?”
“没什么……以前没听你提过。他是罗切斯特的,上次的比赛他也去了。看样子也是华裔,为什么要交换回来?”
“也许是家里的问题吧。”三木没有多说,点了点我手里的耳机,“在听什么歌?”
“喏。”我分给他一只耳机。五月天的《知足》。
“流行乐?”
“嗯,古典乐听多了发闷。”
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
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
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
总是不能懂不能知道足够
“这歌词真奇怪。”
“哪里怪了?说的是如果爱上一个可望而永不可即的人,该怎么……”我止住口,继续说下去,未免把心事暴露得太明显。
“如果爱上彩虹,就变成风。”三木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把耳机递还给我,“就这么简单。”
我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三木已经拿着书施施然走了。
我也回宿舍,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原路返回后,果然,白色的手机正惨兮兮地趴在地上对我say hi。
【三】
回到宿舍后,我对着灯光看那只白色手机,三木的手机很新,也许是刚换的,也许不经常用。锁屏是雷诺阿的画,氤氲着朦胧的白色和紫色,非常温暖动人。一闪一闪的滑动来解锁非常有吸引力。
什么样的关系,可以私自划开一个人的手机?
我正在犹豫,舍友小丝突然凑过来,“哟,换手机啦?”
我收拾好情绪,说:“是三木的。”
“怎么在你这里?”
“嗯,捡到的。”
“哈,这都行?那赶紧趁此机会打开看看。”
“不好吧?”
“那有什么关系,你们那么好。”小丝对我眨了眨眼,“小提琴系有名的金童玉女,你擅长稳健精准的演奏,他却剑走偏锋,风格奇特,刚好的天生一对。两个人相处也很有爱,总有种看伦理剧的感觉。”
金童玉女姑且不去谈,但是,“伦理剧?!”
“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你像妈妈在照顾学龄前儿童一样,不是兄妹相恋啦!”
“……那我真是谢谢你啊!”
【四】
琴弓被摔坏,如今拖到了周末,再懒我也得去次琴行。
抵达熟悉的宿舍门前,正想敲门,又有点犹豫。我正在斟酌该怎么跟三木说的时候,楼下台阶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跟我打了个招呼,“早,沙茶。”
“你好。”
“找我还是找阿森?”
我刚想脱口而出找三木,但接下去想就觉得不对,他要是接着问我找阿森干嘛,那么面对这么一个承诺要负责的肇事者面前,我该怎么回答?
“找阿森?”见我没回答,他又补充问了一遍。
“嗯。”
“这么紧张,难道是告白?”
喂喂,我跟你很熟吗?我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然后门就开了,三木倚着门,还是那副经典造型,只不过看上去有比平时更严重的起床气。
我被吓了一跳,“你怎么就醒了?”
“你们说话声音太大了。”
“阿森,早。”林镜笑眯眯地打招呼。
“早。”
我有些奇怪,阿森从来不是喜欢寒暄的人,能这么自然地回一句,说明他们关系不错。
林镜接着道:“对了,我之前不是问你借那本加维尼埃的乐谱吗,不用给我了,我已经跟沙茶借好了。”
三木闻言看了我一眼,
“她的那本就是我的。”
我尴尬地要死,“……那天顺便。呃,不是,有点复杂……”
林镜说:“我去琴房转了一圈,偶然看见了那本谱子,拿起来看不小心摔坏了她的弓。”说到这儿,他转头对着我,“对了,弓修好了吗?”
“没有……”
“我陪你去吧。”
“我可以陪你去。”
怎么会、到底是如何演变到眼下的局面。三木手插在兜里,漫不经心地走路,林镜跟他并行,两人身高相仿,步态并不一致,但总是莫名有种相似感,中间是我。
我把弓拿出来给老板看,他细细端详了下然后拧起了眉头。
“小姐,这把弓怕是很难修好了。”
“这么严重?”
“你这把弓一看就是专业人士的,上面镶嵌的玳瑁不只是装饰作用,也起到固音的作用,原本制作这把琴弓的手艺就很好,我再补音色肯定不如从前,肯定会有瑕疵。”
林镜诚恳道,“对不起,我想不到会这么严重。早知道当时我就小心一些好了。”
“那您这里还有其他弓卖吗?”
“有倒是有,但是从这位小姐的弓跟琴是配套的,制作工艺很好,我们这里现有的一把很好的小提琴前几天刚刚卖出去了,剩下的单独的弓品质都不够,如果小姐急用的话可以先买一把普通的。”
“普通的我怕没法应付专业考试呢。”
“也是……您看这样,我们这边有一个老师傅,我跟他说一声让他帮您做一支。”
一直没发声的三木问,“如果从现在开始做要多久?”
“一个月应该够了。”
三木沉吟了会儿,转头对我说,“没办法了,等这边做完之前,先用普通的弓代替吧。”
“嗯好吧。”我点头,对老板嘱咐了一句,“那麻烦您快点了。”
林镜作为肇事者当仁不让地付了钱。拿着琴弓,我却并不怎么开心,不是因为买不到最好的,而是先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骤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烦闷。
大概是,愧疚于想要逃离小提琴。
逃离那段怎么追也追不上的距离。
林镜若有所觉,问我,“没买到好的不开心?”
“没有。”
林镜说“这样明明就是不开心了。”转头问三木,“怎么办?我可是肇事者,得想个办法赔罪。”
三木说:“请她吃甜的。”
林镜爽快接口,“那去吃布歌吧,我请客。”
我马上振奋起来,“好呀好呀!”
三木笑着说:“这么爱吃甜我看以后好骗的很。”
三个人排了长长的队才买到,付钱的时候出现了困难,林镜正要去拿钱包,三木走上前,淡淡地说,“我来吧,反正都是一……”林镜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神极为复杂,三木也止了口。我拿着布丁有些不知所措。所幸很快他们都恢复正常,一人举着一个出来,林镜手里还拎着外带的袋子。
我嘲笑他,“你还要吃啊?”
“给你带的。”
“胡说我哪有那么能吃。”
林镜失笑,“那你说阿森好了,反正是他付的钱。”
我泄气了,偷眼看三木噙着笑意把一勺抹茶色放到嘴里,眼角立马舒展开来,像只嗜甜的猫。
后来顺便去了趟超市,添置生活用品,除了比较轻的纸巾类由我自己拎着,其余都归了林镜。三木悠闲地走在最前面,林镜在中间,我因为穿了双格外磨脚的高跟鞋而落在最后。
我找了个路边的小花坛坐下来,往前望去,三木远远地走在前面,根本没注意到我的掉队。林镜转身没发现我,四下找了找,看见我便跑了回来。
林镜问:“扭伤了?没事吧?”
“没有,只是鞋子好像有些小,很磨脚。”
林镜低头看了看,从我买的日用品里掏出一盒创口贴来,撕开包装,我吓了一跳,“干什么?没破。”
“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女生啊。”林镜俯身握住我晾在外面的脚踝,把一枚创口贴帖在后跟,“这样贴了之后再穿鞋就不会疼了。”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妈妈啊,她爱漂亮,喜欢穿高跟鞋,可是鞋跟那里老是磨脚,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给她贴创可贴。”
“你真有孝心啊。”
“没有办法……不然没有人爱她。”
“什么?”
“所以我会经常想,被一个人爱是什么感觉呢?一个本来该拥有同样爱的人却没有人爱他,他该怎么办?”林镜顿了顿,看了眼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的表情,转开话题问我,“还走得动吗?”
“可以。”
“那走吧。”林镜对我伸出一只手,我有些犹豫,还是握住他的手站起身,“三木呢?”
“可能先走了。”林镜不甚在意道,“他经常这样吧?”
“什么?”
“不顾身后的你,大步向前,永远也不会注意到你的眼神,每次都在寻找他。”
【五】
之后几天我都闷在宿舍看电影,结尾时,高桥七美站在昨日的天台上,听见喊着她名字的从她的回忆里奔来的
17岁少年。前一秒她还在思念他,下一秒他就出现,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电影差不多结束,小丝推开了宿舍门:“姐姐你都窝了好几天了快醒醒吧,今天是圣诞节,你家三木有演出,不去看看呀?”
“不是我家的。”我摇摇头,合上笔记本。
拼命地想要追上那段距离,追得脚都疼了,他还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像高中时他轻而易举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大学录取那样,像他被系主任钦点进入学校最顶尖的管弦乐团时,我总是在仰望,他从没回过头。我伤心他从未回头,更伤心自己总在仰望。
有时候觉得就这样当个小跟班也没有什么,有时候又会贪心地不满足,可每次,想象到他会有什么表情就只得掐断,那根本是无法去想象的事。
小丝拽拽我袖子,“怎么了?”
“没有。”
“去听公演吧,好歹你也算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嗯,叫他起床的心血。”
维瓦尔第的《春》的第一个音节响起的时候,我坐在观众席上咬下一口布朗尼蛋糕,被可可粉和奶脂浸润着的饱满香甜,从舌尖慢慢融化,如同席上的音乐正逐渐引领着草木芳华从冰雪世界里醒来。
平时三木很会耍小聪明,没有自己的部分就会偷懒摸鱼,即便是正式演出都不例外。可很不幸,这首曲子几乎全篇贯穿了小提琴,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夹杂着大量乐器同时演奏,层层叠叠应接不暇,繁复又华丽,像要把春天就完结在这一刻。
三木难得认真的眼神逼人地清亮,一个音没错地拉了下来,让人不敢相信他只是第二次拉,最后一个收音的姿势时,我听见胸膛里心脏终于静止下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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