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天元十年,皇帝陛下日夜受梦魂惊扰,求医问药皆不得。却在梦中受了仙人指导,将故乡拉结罗雪山雷昭寺的玄慈方丈请来,希冀能一解烦忧。
正月二十三,大雪满常安。
城内的人们倒也不嫌冷,一个个裹着棉衣便出来看将来的国师。
五彩经幡飘扬,成了这漫天雪白中的唯一亮色。禅杖轻响,佛人无声。在进城之前,偌大一片空旷的黄色土壤上,无论是身在经幡帐中的方丈,还是骑马的僧人,全部赤脚落地。
三拜九叩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从城门前不到百步的距离到城门后百步。周围聚集的百姓们不敢吱声,生怕打扰了神灵降世。更有甚者,也随着僧人跪拜起来。
一刹那间,虔诚的风吹过了整座常安。
等终于过了城门,这浩浩荡荡一行人便沿着不宽不窄的街道往前缓缓行走。大多数赤脚早已冻得通红,面上也都是红扑扑一片。尤其是玄慈方丈左后方紧紧挨着的一位僧人,脚掌更是通红。
他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放在这队伍之中都算得上是孱弱的存在。若是细细观察,便能看到他的左侧脸庞上有浅浅一道疤。僧人从街道旁边一位妇人与她怀中的小孩走过,吓得那位小孩嘤咛一声,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他听见了,转头向妇人点头致意,笑着表示抱歉。妇人也惊讶着捂住怀中的孩子,她一时愣神,对虔诚的敬畏更胜过此时此刻的惊惧。
只消片刻,等回过神来,回想起刚刚那副场景,从僧人身上只能感受到无限的平静。
这常安一条街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等到方丈带着诸位僧人抵达宫殿午门前,已然是晌午了。
娄启已然带着诸位朝臣等在此处,他只披上薄薄一层毛氅。两鬓虽有些泛白,但仍俊秀一如当年。只是如今带上了些病容,看起来不复当年勇猛。
诸多朝臣也是浩浩荡荡一长队,都乌泱泱地堆积在午门前。大抵都是些朝廷重臣,也没有如同朝堂中一般排列地整整齐齐。
倒是和对面的一行僧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那边是整齐划一虔诚拜礼,这边是乱糟糟一片堆积在皇帝身后。
不过都带着一颗诚心而来,站在鹅毛大雪之中,静待对方的到来。
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年华已过,对面的玄慈方丈也早已白发苍苍,齐胸的山羊胡也不复往年精神,带着些风尘仆仆的意味。
他领着这群僧人便要再次下跪,被娄启急忙拦了下来,“方丈,使不得使不得。”
“您如今是九五之尊,老衲跪天跪地跪神佛,没有不跪当世天子的道理。”
娄启见他执意如此,于是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随他去了。小时候在寺庙受先生了不少责骂,到了如今,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大大小小总共九十三位佛门教徒,加上老衲,便是九十四人。”玄慈方丈声音中带点不易察觉的悲伤。
“不是九十七人?”娄启尚未开口,身旁的花永福拿着一道浮尘,便先急切切地抢了词。
“两人留在了路上,一人身染重病埋骨他乡。”玄慈方丈娓娓道来,他人看来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情感波动。
只有站在玄慈方丈左后方的僧人,低着头悄悄跟进,稳住轻微后仰的方丈。
众人凝噎。
外面的风雪愈下愈大,一行人便如此进了皇宫。将随行僧人带领去往住所成了第一要事。待到那一直站在方丈身后、悄悄支撑方丈的僧人也想跟着大部队前去的时候,玄慈方丈叫住了他:“无怨,你留下。”
无怨便听话地退居到方丈身后,听着他与娄启叙旧。一路从宫殿午门,走到了皇帝的居所宣宁殿。大雪如山倒也没能阻止前面两人的交谈兴趣。
他只是静静听着,一直都低着头。偶尔娄启哈哈大笑起来,才好奇地投过去几个目光,看过之后也是匆匆忙忙再次低下头来。刚刚见到皇帝的时候也是只看一眼,便像是犯了大忌讳一般,忙不迭地低头。
而同样捋着山羊胡含蓄微笑的玄慈方丈,悄悄地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此刻在宣宁殿中,四周都安静极了。站在门旁的宫婢同时将檀木镂空雕花门合上,一路的风雪便被挡在了外头。屋内长长久久点着暖炉,又有沉香作伴,倒有些让人昏昏欲睡起来。
不过两人的交谈声倒是未曾停止,无怨倒觉得自己在这两位叙旧的旧人前像是个外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生怕一步踏错。
即便是多年的吃斋念佛已让他看淡,这世上所有都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可是如今这局面,又联想到之后的每日每天,都要在这深宫楼阁中度过,再也听不到雷昭寺的雪雀翠鸣,看不到雪山绵绵。心里仍旧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本不想来的。
虽然雷昭寺被烧,重建会花上不少时间。但朝廷早已拨款,还有这么多同门师兄弟帮忙,又能花得了多少时间?
可师父又偏偏说离不了自己,再加上如果真要走到最后,他也想师父圆寂的时候陪在身边。
最终还是来了。
宫女端上来了一杯茶,给三人沏满。闻上一闻,便知道是上好的普洱。他虽早先对茶没有过多研究,后来许多年也算是耳濡目染了许多。
这宫中的茶自然是好的,只怕是不如雷昭寺的茶有一番别样味道的。
想到此处,这茶也不想动。再加上面前两人交谈正欢,自己也难以轻举妄动,生怕吸引来什么目光。
“说起来,朕已经离开雷昭十多年了。”娄启不禁叹了口气。
“十四年。”玄慈方丈不紧不慢地说道,又轻轻瞥了一眼端坐在一旁的无怨,“整整十四年了,当时陛下才还尚未十七,现如今皇帝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啊。”
对于玄慈方丈的眼神无怨没有什么反应,只当是他们对于韶华流逝的感慨,却没有想到这话题转眼便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娄启应声回答方丈之后,瞧着方丈身旁的这位僧人有些眼熟,又看着模样不似年少时候便相识,确实在回忆中难以寻觅此人的踪影。于是便问道:“这位是——”
“贫僧法号无怨。”无怨赶忙起身来施礼,一时有些慌张的样子。
“你走后他才来的。”玄慈方丈补充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难想起是那位同门子弟。”
“也难怪,你已经离开了十四年。即便是从前的师兄弟,怕也是不记得什么模样了。”
“方丈,您就别取笑我了。”
又不能趁着两人交谈时候悄悄坐下,于是无怨只能呆愣地站在一旁。
“不过我倒是看这位小师父有些眼熟。”娄启奇怪地问道,不自觉地打量起面前的人来。模样放在诸多常安俊杰中也算得上上乘,周身的气质素雅,但是从他不时探向自己的眼神中,娄启却看不见身为从小长在寺庙中的纯洁之气。
说难听一些,这位无怨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野性,即便是诵读了再多的佛经也难掩盖身上的肃杀之气。脸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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