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宇回到了十月前。
准确来说,是十个月后的夏宇回到了十个月前的夏宇的身体里,像一缕幽魂附在那儿,能听见能看见能思考,却没有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他透过曾经的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像眨眼就会再次失去她——这个片刻前在天台上摇摇欲坠此刻又巧笑倩兮的女生,分明就是乌云!
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得无踪无影的那个乌云。
可他明明从来不记得他们曾在这里相遇过,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他丢失的记忆,还是他错失的命运。
他的眼前是过去的他在与她对话,他的脑里是未来的他在思考,思维两厢交织,纷杂无序。
也许是时间的长河不知道哪里出现了分叉支流,流向了他们素不相识的方向,流向了她在他眼前化作泡影的未来。
而他逆流而上,回到了另一个命运支点。
却也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俯瞰这段既定的陌生命运。
*
他的眼前晦暗不清。
耳畔有声音遥遥传来,渐渐清晰,面前那层朦胧不清的纱帘,正在缓慢被人掀开——
直到某个瞬间,天光大盛,微风拂过面颊,他再次感到了温度,听到了声音,他睁开眼睛,面前一张陌生又极为熟悉的面容正微微蹙着眉,带着他熟稔的担忧,奇怪,这张脸明明笑起来是最好看的。
他听见她问道,“你是低血糖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呀?”
这样近的距离,似乎都能嗅到一些好闻的气息,令夏宇的半身凝住,只是习惯性皱眉挥了挥手,挣脱了她的搀扶。
“我没事。”
女孩似乎也丝毫不介意他冷淡的拒绝,只是继续笑眯眯地起身跟了过来。
夏宇快步走到了天台出口前,不自觉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喂,你跟我一起下楼吧,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
她像就在等待这一刻,闻言轻盈地往前几步,又再度靠近了他,一张明亮笑脸在他眼前放大,“好呀!”
夏宇面上的表情一滞,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一些,他不习惯于和女生保持这样近的亲密距离,但是后退仿佛代表行动上的让步与认输,这是他更无法忍受的,这下只得板着身体僵在原地。
身体不自然,那嘴上自然就不会轻易饶人,他拿出了平时在家训夏美的口吻。
“既然上大学了,那你应该是成年人了吧?成年人就不要做小孩子的那种无知危险行为,下次如果再看到你站到天台围墙上,哪怕你真的掉下去,我都不会叫警察。”
可她的反应和夏美的那个没事也要和他呛几句的架势截然相反,依旧非常乖巧地答应,“好了嘛,我知道了啦,老师!”
他凭空像呛到了,“我不是老师!”
她笑嘻嘻歪头,“那就是学生咯!你念大一?大二?大三?”
夏宇懒得回答,只信步向前,对方带笑的声音继续道,“谢谢你哦,学长!”
*
那天后,他就经常在这天台上偶遇到她。
说是偶遇,倒不如说是对方疑似是在守株待兔。
这学期他有两门课刚好是中午连到下午,为免在教室里受一群青春期还没结束的疯子烦扰,他习惯性找了这个清净的角落天台吃便当,或者外套罩头直接小憩一会,简言之,这里曾是他很满意的秘密天地。
现在也只能在前面加上一个“曾经”二字了。
自从上次目睹了那场疑似跳楼事件后,事件当事人就像地缚灵一样死死缠在了这里,无论他什么时候踏上天台,对方都优哉游哉地倚在某个角落,宣告这里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有时她在愉悦地哼着不知名小调,边拨开被风刮到面颊上的一缕长发,有时带着一本书在看,看着看着会走神了书砸到脸上,又哎呦地抱怨一声,有时她端着好几份无比豪华的便当衬得夏宇的随手准备的那份无比的寒酸,后又像花蝴蝶一样飞了过来绕着他一圈圈转,势必要让他每一种类都吃吃看才肯罢休。
“这首新出的歌很好听诶,你要不要听听看!”
这次她一边戴着耳机,耳机线的另一端捏在她的指间,她的手指洁白,腕上戴着串重叠繁复的水晶手链,日光下折射出绚丽光彩。
夏宇叹了口气,将一旁的笔电合上,“我说,你可不可以专注去念书上课啊,怎么每天都来天台上游荡烦我,你爸妈给你交的学费是让你这样挥霍光阴的吗?”
她欢快伸出的手一僵,失落地缩了回去。
原本句句带笑的声音也低落下来。
“我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夏宇胸口一闷,余音刚落的口型停滞在那里,几秒后,他的声音也低沉下来,不由生出歉意,“对不起,是我口不择言……”
她摇摇头,声音听起来也像是强自欢笑,“没关系了啦,你又不知道!”
……
这次过后,他本以为对方就再也不会再来天台,他试图自我安慰,她不来是一件好事,没人来烦他的话他就能重归往日的清净。
可她还是来了。
夏宇的目光扫过天台角落,那个家伙戴着耳麦蜷缩在长椅上晒太阳,一整个午后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个可怜的毛绒小动物。这本正是他期望的状态,可当如他所愿时,他却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开心,心底的某个地方反倒总会有些异样。
奇怪,为什么一切如他所愿了,他却并没有真正拥有往日的平静呢。
像一汪池水曾起过波澜,就再不能回到那死寂的状态了。
第二日午后,他踏在前往天台的楼梯的时候,心跳竟然会随着步伐一步步往上而逐渐加快。
到推开天台的门时,又从峰顶滑落崖底——他朝那个长椅看去,那里空无一人。
他心底闷闷地彻底沉了下来。
夏宇仍像往日那样朝天台边缘走去,这里悄然无声,寂静得格外冷清。他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从挎包里取出了午餐便当盒放在一边,目光却停留在包里新带的那一个上。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将这个便当盒也一同取了出来。
“哇你有多带一份便当诶,该不会是带给我的吧?”
有个熟悉的声音拖长了语调欣喜冒了出来,声音的主人也一同在雀跃,一只手也同步伸了过来,手腕上的手链水晶闪烁一如昨日。
她出现了。
“咳……”夏宇不自觉咳了几声,矢口否认,“没有,我今天没吃早餐所以剩下来的——”
她莞尔一笑,“哇你早餐会吃这么多甜品哦?我看看,有蛋挞,菠萝包,泡芙……刚好我都爱吃欸!……”
才是午后,她看向这盒甜品那双眼睛里就已经盛满了星星,笑容也轻而易举地感染到自己,夏宇没有注意到,他自己的唇角也随之弯了起来。
他只是无所知觉地用温和的口吻故作随意道,“那很好啊,既然刚好你都喜欢的话,就都送给你吃好了……”
她好像察觉了什么,带笑的眼里逐渐泛起些水花来,她轻快地眨了眨眼睛,让人疑心那水花是否只是这瞬间里的错觉。
“上次你没有回答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
夏宇定了定神,才慢慢开口道,“我叫夏宇,春夏的夏,宇宙的宇。”
像担心她不会自我介绍一样,他下意识追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她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才重新展开笑颜,“我叫乌云,下雨天抬头就能看到的乌云。”
*
这是乌云第一次来到这个天台。
但并不是她第一次想从这里跳下去。
或者说,在过去的那段时间,每路过高楼,路过长河,每路过一个凡人投身而下很快就会死去的事物边,她都有过那么刹那的犹疑。
从这里跳下去,她会不会死掉?
从这里跳下去,她会不会彻底地死掉?
彻底的死掉的话,她还会不会像之前那么多次那样,又会醒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清晨,再度开启那重复了十数次的命运?
这并不是绝望轻生者的自问,而是一个充满探索欲的人好奇心而已。
因为,她是一个被困在昨天的人——简言之,她陷入了时间循环。
这一次,是第十八次。
第十八次,一觉醒来,回到了过去的某一天。
第一次回到过去,时间刚好是在一年前,她醒后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做了各种对比实验,并检索调研一切自己能够获取的资料,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梦境,她是真的,回到了一年前。
她便欣然接受了。
既然无法回到更早的时间来弥补或者挽回自己人生里那几桩与亲人离世有关的最大遗憾,那么回去的或早或晚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就当这重来的一年的时间是自己用了时间转换器得来的了好了,正好可以效仿一下魔法世界的赫敏,让这多得的一年发挥真正的作用,也算不负这天降的光阴。
于是开学即将升大二的她,重新作为新生再度踏入台大,这一年里她便更能轻而易举地完成课业,成功再度获得教授的青睐,提前进入实验室拿到某项目的助理名额,课内课外的活动都能更游刃有余——这一年的时间,准确来说,六个月的时间,度过得非常充实。
是的,重回到一年前的她,在六个月后,再度回到了之前醒来的时间点,只不过这次往后延了十天。
原来之前的时间回溯,并不是结束。
第三次作为新生入学的她,高估了自己对这里的新鲜感,即便再努力走新的路,也总会遇见重复的事物,她开始有点厌倦。
第四次醒来后她开始有些麻木。
等到这样的循环重复到七八次的时候,她选择暂时休学,回家陪着阿嫲探亲休假,带着阿嫲去海外旅行,在黄昏的卢浮宫听小提琴,在佛罗伦萨的小教堂听意大利歌剧,在太平洋的小岛上潜水,在巴塞罗那看日落,在挪威看极光……
时间在循环,她在努力让自己的生活锚点不去陷入循环。
但人力总有穷尽时,过去、现在和未来或许只是一个顽固的幻觉——每一次重新再来,和每一次结束的时间,她都有严格记录,事实证明循环的时间区间越来越短,或许从某一天某一次开始,她将不再拥有广阔的尺度,而是只能活在某一天里。
时间的分割亦没有尽头,既然她是循环在时间里的一个粒子,那她的未来便显而易见——朝生暮死的蜉蝣而已。
她像个被迫预支未来时间的可怜人,被迫用不必要的奢侈挥霍在昨天,一直挥霍到没有明天。
这次是第十八次。
而上一次的循环她只度过了二十天。
虽然前十七次的时间每一轮都有细微偏差,但是一次比一次更短的这个规律从未被打破过。
也就是说,她已剩下了最多十天的时间。
循环的时间愈来愈短,她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再去申请休学了,直接请病假都或许来的更快。
乌云在校内漫无目的地游荡,幻想自己是开放世界里的玩家,看看是否还有没有打卡过的地点,人在大脑放空的时候,步伐是不由控制的,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已随便进了校内偏僻的一栋老楼,不知不觉便到了顶楼天台。
天台上空荡荡只剩下微微风声。
她的视线越过天台围栏,远远俯瞰树梢林海,湖阴绿地,以及其间掩映的栋栋楼阁,偶有人影在其中穿梭来往,蹦跳来回,令她又想到了一些游戏地图里来来往往的像素小人,也许眼前就是一个无限庞大的游戏世界,而她也只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npc,只不过唯一有些不太普通的是,她的每一次回档,都还带着上一轮的记忆。
乌云坐在了天台栏杆上,小腿懒洋洋地踩着校园广播里传来的音乐节拍,逐渐轻快地哼起歌来,站起身,缓缓张开了双臂。
这里是七楼楼顶,坠楼死亡率大于90%。
如果她从这里跳下去,她是会不幸地就此殒命,终结循环,还是睁开眼睛后又醒在过去,或者最不幸的幸运是,循环终结的同时她也将终身瘫痪不能自理呢。
广播台里的轻柔音乐伴随着主持人同样温柔的念白,“简媜的书里曾有这样一句话——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丛下……”
“不要被命运找到。”
乌云轻声念出来下一句。
她张开的双臂有风不停掠过,卷起她的长发和她的长裙,引力要让她自由落体,本能在抓着她不肯放弃。
乌云不由哼笑,自嘲一句,“总爱开玩笑的垃圾命运。”
下一秒,有个陌生的男声在她身后急切地响起,“等一下!”
这声音夹杂着风声乐声,被模糊得像一场幻觉,像拉响超乎预料的紧急警报,重重叩击了下她的心门。
她下意识侧回头看去。
是一个陌生人。
天台的风将他额前头发纷乱撩开,露出了一对漆黑深幽的眼睛,鼻骨高挺,棱角锐利,这是她这重复十七次的命运里都没有见过的一张脸——
她本能般的预知能力这一刻仿佛失灵了,眼前没有任何清晰的画面,反倒只有铺天盖地赤红的火焰,灼灼刺目,光辉耀眼,她几秒后才终于回神,她确信,她没有见过他。
这样好看且符合她的审美的脸,但凡曾经偶遇过,她就不可能毫无印象。
不过对方的脾气显然不如他的脸来得亲切,哪怕是在劝人不要跳楼的时候,说出的话竟然也刻薄得像在发刀片。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清净的地方欸,你要是就这么跳下去,之后这里就会被警察封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解封——不是——”
“我是说!现在你要是掉下去,我就直接就会成为头号犯罪嫌疑人,这里又没有监控,那我要怎么才能洗脱嫌疑——”
乌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擅长口是心非的人。
明明她读心能听到他的心里是在说:【如果我就这样见死不救的话,那下半辈子搞不好比夏天还要容易良心不安。】
这可真有意思。
她弯起嘴角,轻盈跳回天台上,步步向他靠近,忍不住再次实验,“你是想劝我不要跳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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