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瑰露再见到庄谌霁,距离上次不欢而散相隔七天整。
地点约在饭店。
包间门敞开,一侧是半透明的水晶砖和水池,淌着水幕,水声哗响,淅淅沥沥地滋润着干燥的空气。
她听见了他走来的声音。
过道脚步声冗杂,缘由不明,她能轻易从中分辨出哪一阵是他的步伐。
硬质的皮鞋踩在松软的地毯上,声音不够清脆,平缓、沉稳。
透过那面墙,还能看见他的身形,影影绰绰,像一段模糊过的马赛克。
光影一亮又一暗,他的身形出现在门口。
他是只身一人来的,身边没有带着他那诸多拥趸。
包间里却不止宁瑰露一个人。
她坐在圆桌右侧,掌心盖着桌上的小茶杯,拇指转动着杯身,是个有些萧索无聊的姿态。
尽管嘴角噙着笑,但从她漫不经心在室内游离的眼神来看,她已经有些不大耐烦了。
看见他,她提了下手腕,抬手一摆,像是说“你来了”,也像说“我在这”。
这样懒散的姿态,她做来总是浑然天成,叫人说不出她什么不对。
庄谌霁脚步一定,已经看出来,这场饭局是“鸿门宴”。
陈芮倩想约他见面,他知晓,也是他推的,但此刻他还是坐到了对方面前。
所有人都清楚他的软肋。他的遮掩不过掩耳盗铃。在宁瑰露面前,他连妥协都算不上,叫上赶着。
陈芮倩带着秘书和项目书。四个人的饭局,以她为主导,围绕着一级市场投资、保险资管多方位洽谈。
一场饭局都是她在滔滔不绝商议合作,使出浑身解数,口才实在了得。
一向什么都能聊上两句的宁瑰露却难得的话少。
他并不想将对她的关注表现得过度明显,但思绪游离,余光总在回神时才发觉已落在她身上。
她今天心情不太好。
她盛了三碗饭了。
她不爱吃鲶鱼。
她吃饱了。
宁瑰露感觉肚子要撑炸了。这会儿靠着椅背,发饭呆,精神游离。
陈芮倩订了最贵的饭局,还专门拎了两瓶珍藏的匈牙利托卡伊来,亲自启开酒瓶。
可庄总不卖她面子,说最近在吃药,不喝酒。
这个托词都已经被用烂了。
但不是无用。
说这话的人是甲方时就有用。
陈芮倩能和宁瑰露玩到一块是有道理的。俩人都是看着不拘小节,特随性大方,但上一秒笑嘻嘻,下一秒也能立刻翻脸。
他们这样家庭出来的,纵使家教拘着,看起来待人客气,心气还在那,也有随时掀桌子的底气。
这要放以前,被这么下面子,她叼都不会再叼庄谌霁一眼。但进了社会游历一遭,发现家世、父母,都只是一张标签,肚子里没装点真材实料,在别人眼里也就一草包,不过别人把瞧不起藏得更深了点。
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前程计,做人做事总还要留余地。
她心里躁动的火按捺下去,笑呵呵道:“吃药?庄总是最近身体不舒服吗?”
“胃痛,老毛病。”他的回答轻描淡写。
宁瑰露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他身上。
“胃疼啊,吃了胃药确实不好喝酒。那这样吧庄总,我酒都拎来了,待会我给您放车里去。”
“今天没带司机,下次。”
他的回绝像软刀子,又不留情面。
陈芮倩的脸面被一下再下,脸色已经有点难看了。
宁瑰露突然出声,不知是给谁解围,“你现在住哪?酒店,还是家?”
“酒店。”他慢慢回答。
她一笑:“你司机就把你这一老板扔这了?那你待会怎么回去?”
庄谌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不是有车吗?”
“我那小破吉利哪载得了你这么金贵的大老板。”她推脱。
庄谌霁不说话了,就这么看着她。
陈芮倩隐隐约约感觉出了点什么,八卦的耳朵高竖了起来。
陈芮倩的秘书不明所以,也盯着她看。
三个人六只眼睛就这么齐刷刷地照着她。宁瑰露差点呛着,“行了,别看了,我送还不行吗?”
走出饭店时,陈芮倩拉着宁瑰露嘀咕:“怎么回事?你俩又吵架了?不能吧,上次我看你俩还那样那样呢。”
“什么那样那样!那是他喝多了,我扶他一把!”宁瑰露嘴角微微抽搐。
“喝多了?骗鬼呢,他酒都不沾。”
“醒醒,人家那是不想和你喝。”
陈芮倩:“……滚蛋!”
损友话不投机半句多。陈芮倩快走两步迎上去:“庄总,庄总我送您上车,今天跟您说的那个项目,您再考虑一下,条件都好商量,就是时间紧,我们争取能早日正式洽谈……”
宁瑰露又给他做了司机。
从饭店开到他落脚的酒店,不远,五公里不到的距离。但正是晚高峰,五百米的距离也能堵大半个小时,导航带的还正正好是最堵的一条路。
宁瑰露放下车窗,车外是世俗人间,车内是一场默片。
“听说你要搬回京市了?”她先开口,声音轻淡,听起来只是随意找个能聊的话题。
“嗯。”
他简单一声,似乎没什么往下聊的兴致。
他们之间有一种近乎凝滞的氛围,提什么都不合适,说什么都显得有些无话可说。
他从前也是这样。
她那时候怎么没有觉得他这么无趣呢?
车道前进了些,旁边车道的车想并入进来,宁瑰露不让,一脚油门往前怼了上去,旁边那辆想拐道的车不尴不尬地被卡在了单黄虚线上。
“不着急,慢点开。”他看她一眼。
宁瑰露觉得今晚格外燥闷,又关了车窗,把车内空调打开。空调太久没开过了,带出些潮闷的味道。她又把窗户打开。
反反复复,像很不自在所以装得很忙。
他阖上了眼睛。
路堵得让人心烦。她掰开手盒又想拿烟,手指摸着了烟才想起来一座瘟神还在旁边。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闭目养神,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装睡。
哎,烦。
她现在又开始后悔送他回酒店了。交通堵得烦人,车里也尴尬得烦人。
五公里的路硬生生堵了一个半小时,车好不容易开到酒店地下停车场,想到还要开回去,宁瑰露彻底没了脾气。
车停了,坐在副驾驶的人仍没反应。
她想叫他。手都伸到了一半,又悻悻作罢。
算了,等他睡醒吧。怎么说今天也还欠他个人情。
车里潮热。她放下驾驶室的玻璃,下了车。
车门“嗒”一声关上。这样响,他还没有醒。
昨晚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去了?
她隔着车窗打量他几眼。
庄谌霁是在别的车开过来,压过减速带,哐地震了一声时醒过来的。
驾驶位已经没人了。他有点茫然地直起身看了一圈,在远处几个硕大的绿色垃圾桶旁边看见了闭眼都能描摹出的人影。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衫,一条黑色西装面料的长裤,瞧着应该是夏季工装。微长的头发扎了个松散的丸子,倚着垃圾桶旁边的柱子,也不嫌脏,和垃圾箱就这么并立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他微微眯着眼睛,才看清她的神情。
她眉头紧拧着,是有心事。
他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语气平和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低沉道:“宁瑰露!”
她一惊,手忙脚乱地掐了烟。又低头闻闻手背,很是欲盖弥彰。
她轻咳一声,跟他隔着五十米的距离,微微扬声:“我送到了,你自己上去吧。”
他一抬手腕,关了车门,朝她走了过来。
宁瑰露警铃大作,侧过身,猫逮老鼠般往后接连退了几步:“你干吗?”
“你躲什么?”他停在原地。
宁瑰露胡诌:“我腿坐麻了,随便走走,呼吸呼吸空气。”
“在垃圾桶旁边呼吸?”
“哎,对,我就喜欢闻这个味。”
世界上最硬的东西不是金刚石,是她的嘴。
庄谌霁没追她了。三十来岁的两个人了,还在停车场追来追去,不嫌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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