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是“就快到了”,而是早已到了!
单看其衣上积雪,便知此人在剑阁阶前独坐恐怕不止一时。
周满自认修为尚且不到,未能提前发现剑顶有人,倒也罢了;可连早在“四禅”之列的望帝,都没有察觉到此人的存在,直到棱石九面大放光芒碎裂过后……
来得如此平淡,但细节中显露的端倪,只使人感到可怖!
周满压紧了手指,盯住此人不动。
另一头学宫方向已经有许多道身影随着法宝毫光升上空际,正往这边驰来。
然而望帝并未回看,闻得张仪之言,他只是先收回目光,凝视掌心里残留的棱石碎片,而后才重新望向张仪,眼底竟闪过沧桑变幻,好像终于确认了什么也释怀了什么一般,笑道:“世间似先生者,何事何物不曾见?这剑门关上,不过一座衰楼残阁,一枚行将朽坏三百年也不曾响的锈铃罢了,慕名来者恐要失望……”
张仪于是抬首看向檐角那枚金铃,却道:“睹故物,能思故人。昔年武皇在时,功盖**,天下一统,乃是稀世的人杰。若其不陨,方今尘世,或许不是这般模样。”
周满听着,忽然皱了眉。
望帝感慨:“她封禅之时,儒门不容,世家不待;她陨落之后,万方诋毁,庙弃像倒。后世对她,从来是唾骂的人多,倒已少有还敢称其为‘人杰’的了。”
张仪便道:“三百年前,有过两面之缘。昔人虽逝,可也曾辉映一时。我,敬佩她……”
说到“敬佩”二字时,声音不觉低回了许多。
他那双令凡俗世人见之难忘的眼睛里,涌上几分真实的沉重,高山巨岳般压下。
这一刻,周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张仪见过武皇?
然而望帝好像早就料到一般,并不惊讶,只是审视对方:“先生既称敬佩,可为何一路西来、经行六州,却要尽取武皇生前苦心所铸的剑印?”
夜里风来,那拙劣缝补过的衣袍随之而动。
张仪闻言,竟然沉默,过了许久,才慢慢道:“在下此生,有不得不做之事。”
话音里,甚至带着点歉然。
望帝一听便知,蜀州到底在劫难逃,于是长叹一声:“昔年武皇铸剑印,调引天下灵气,均南北、平东西,才使得居于世间穷山恶水的凡人,也有机会修炼问道。老朽性本庸常,当年‘四禅’之中不过陪居末座,然今日蜀州安危所系,剑印不可轻让,免不了要以这一副残躯,来领教先生高术了!”
言罢
拱手,气势陡拔,显然已准备迎战。
学宫方向来的各式法宝毫光这时也到了近处,纷纷落在剑顶边缘,岑夫子、剑夫子甚至包括儒门荀夫子、日莲宗尉迟宗主,无不在列,只是不知此间情况,未得望帝之令,不敢贸然靠近。
眼下二人对立,看起来随时会动手。
可谁想到,张仪远远朝神都方向眺望一眼,竟然摇头,只伸出手来,在地上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图形。
四条线延伸在积雪上,甚至不很平直。众人见了,均不解其意,然而当那四条线首尾相衔,完全连接在一起时,人们脚下的影子忽然颤动起来,同时头顶传来一股磅礴的威压。
所有人抬头看去,这才骇然发现——
原来不是地上的影子在摇晃,而是天上的月亮在摇晃!正上方那一块四四方方的寥廓天幕,竟然在这瞬间从高处跌坠,恰好落在张仪所画那四四方方的区域内。
尔后凝云作线,纵横各十九道,赫然是一方巨大的棋枰!
何等夺天地造化的手段?所有人目睹之后,几乎神为之夺,震撼难已。
张仪只道:“望帝陛下庇佑蜀州,赤心天地可鉴,然而外有豺狼窥伺,牵一发未免动全身。在下不过来借蜀州剑印,不敢与陛下动刀兵。今日,请以此天为盘,与陛下弈定胜负。
弈定胜负?望帝看着眼前这方巨大的棋枰,忽然复杂极了:他自然知道,所谓“豺狼窥伺
张仪续道:“若在下胜,陛下当将蜀州剑印交予在下;若陛下胜,则张仪就此罢手,放弃剑印,离开蜀州。
望帝视线依旧落在棋枰上没有说话。
周满听到此处,却忽然道:“那倘若是和局呢?
张仪闻声转头,看见她时目中便闪过几分探究,似乎是在想她为何也在此处,但考虑过后,依旧平静地答道:“若真和局,那便是天意不让此事善了。
凭世间大能修士的心智,对弈焉有不和局之理?
周满眼角顿时一抽,正待要辩。
可不料,近旁望帝忽然仰首发出一阵大笑,竟道:“先生已怀了十分的好意,老朽岂有不领受之理?
众人齐齐一惊。
周满更是豁然回首,看向望帝。
然而这位老者似乎做好了决定,大风吹来鼓
荡他深灰衣袍,枯槁的身形却好似扎根破岩的遒松,有一腔干云的豪气。
他只昂起头来,振臂一挥。
袖袍迎风,拂向天际。那已经塌坠了一方的天幕上,闪烁的群星竟为这一拂所引,纷纷坠跌,汇成两道星流,落在那棋枰相对的两角!
老者摆手道:“先生揭天为盘,老朽便摘星作子,愿与先生弈一场棋!”
张仪凝视望帝,似有几分感慨,几分钦佩。
岑夫子等人却齐齐出声:“陛下!”
但望帝已一掀衣摆,与张仪一道盘坐于棋枰两端,并不回头,只道:“春试终战在即,你等各自去忙吧。”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可张仪实力如此深不可测,以他们的修为纵然留在此地,又能帮得上什么忙?何况望帝已经发话。
他们犹豫一阵,到底还是躬身领命而退。
周满自然也在其列。
只是当她与众人重循着险峻鸟道而下,云雾缭绕于身周,思绪竟也跟浮在云里一般千愁百感,难以捉摸。
望帝那枚棱石究竟能感应什么?
他对张仪来历的猜测又是什么?
张仪三百年前竟然见过武皇吗?
他要集齐六州剑印,所为的那件“不得不做的事”,又是什么?
……
在走下剑壁时,她回首遥望,但见剑顶高处那两道身影果然各自执星为子,不疾不徐地弈棋。只余下几点疏星的夜幕上,冷月孤照,笼着那一座陈旧的剑阁,高起的飞檐下,那枚苔痕覆雪的金铃,正好静静悬在那发白的月亮里。
这一刻,周满心底忽然涌出了一种悲苦:难道个中确有误会,当真张仪是正,我是邪?张仪选中的王杀,才是武皇真正的传人,能令金铃为其响彻;而我罪大恶极,不过一机缘巧合下才得掌道场的占巢之鸠?
岑夫子等人似对她说了什么,但她没有听清。
直到走到对面的长廊,才发现这个时辰不知有多少人被惊动,黑漆漆的夜色里人影攒动,都立在这边朝剑顶遥望。
宋兰真便在其中,神情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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