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芳草萋萋。
临淄齐宫深处,桃花开得正盛。那层层叠叠的绯红,如云似霞,灼灼其华,几乎要燃烧起来。这绚烂,恰如姜诸儿记忆中的模样。
姜可坐在妆台前,望着铜镜中朦胧的容颜,心头涌起一阵恍惚。
“公主,您瞧这桃花,今年开得格外好呢。”贴身侍女小蘅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轻声说着。
“是啊…”姜可伸手,轻轻触碰妆台上摆放的一枝新折的桃花,指尖传来细腻柔软的触感,“记得小时候,兄长总爱在桃花盛开时,带我去溪边玩耍。他会把花瓣撒在我的发间,说我是桃花仙子。”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如今想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
“公主?”小蘅察觉到她的失神,轻声唤道。
姜可猛地回神,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那些不该在新婚之日想起的陈年旧事。她重新望向镜中,努力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再过一些时日就是她的大婚之日。
经过数月冗长繁琐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场牵动齐鲁两国命运的联姻,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亲迎。
她是齐侯姜小白最钟爱的女儿,自幼在父兄的呵护下长大。即便是在莒国避难的那些艰难岁月,父亲也从未让她受过半分委屈。如今,她将要嫁往鲁国,成为鲁侯的新妇。
“公主,您不知道,现在临淄城里都传遍了。”小蘅见她重展笑颜,便又恢复了活泼的语气,一边为她簪上一支双凤衔珠金步摇,一边絮絮说着打听来的消息,“都说那鲁侯年少英雄,文才武略,模样更是英挺不凡呢!寻常诸侯娶妇,多是遣上卿大夫迎亲,此番鲁侯竟亲自前来,可见对公主是何等重视!公主真是嫁对人了!”
姜可闻言,唇角不自觉地弯起,颊边梨涡浅现,如同春水荡开涟漪。她忽然从妆台前站起身,拎起那身华美繁复的嫁衣裙摆,在铺着细篾席的地面上轻盈地转了个圈。
金步摇的流苏随之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像是她此刻雀跃的心音。
“他…他真的亲自来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少女独有的、毫不掩饰的雀跃,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胸前,仿佛要按住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诗》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想来便是这般心境了。”
说着,她竟按捺不住,快步走到窗边,踮起脚尖,痴痴望向宫门的方向,仿佛这样就能早早望见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身影。
片刻后,又像是被自己的急切羞到,她赧然地退回镜前,对着镜中面若桃花的自己眨了眨眼,声音轻柔得如同梦呓:“小蘅,你说,他会不会也如《淇奥》里的君子一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会不会...也喜欢读《诗》,懂得音律?”
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妆台上那卷她时常翻阅的《诗经》,竹简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她常常幻想,未来的夫君能与她一起吟诵“关关雎鸠”,一起品味“昔我往矣”的哀愁。
“公主这般品貌,又是君上最疼爱的女儿,鲁侯定然会视若珍宝的。”小蘅笃定地说道,又将一支赤金点翠的华盛小心地插入她浓密的发间。
姜可看着镜中盛装打扮的自己,凤冠霞帔,珠围翠绕,确实明媚照人。可她心里,除了欢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她想起那些关于鲁国的传闻——那位一夜白头、以女子之身执掌国政、创立天工堂的太夫人江雅,那位年少继位、在母亲强势下成长的鲁侯同。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那位传奇的太夫人,又会是一位怎样的...姑姑?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沉稳而有力。
姜可立刻端正了坐姿,心脏却跳得更快了。
齐侯姜小白迈步而入。
他看着这个在莒国避难时亦带在身边、百般呵护的掌上明珠,如今凤冠霞帔,即将成为别国新妇,除了政治家的谋算,他心中亦涌起千般不舍,万种怜爱。他的可儿,终究是长大了。
“父亲!”姜可想起身行礼,却被姜小白按住了肩膀。
“我儿今日真美。”姜小白端详着女儿,目光复杂。他透过她明媚的笑靥,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年轻而模糊的影子。他迅速压下这不合时宜的联想,努力将思绪拉回到眼前。
“可儿,”他敛去眼中复杂心绪,故意板起脸,用严肃的语气逗她,“嫁去鲁国,便是鲁国的主妇。需谨守妇道,好生侍奉夫君,孝顺…你那位姑姑。”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些许意味深长:“说起来,那位为鲁国一夜白头、独创天工堂的传奇姑姑,不正是你素来仰慕,时常念叨的么?”
“父亲!”姜可娇嗔一声,提起裙摆小跑到父亲面前,双手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晃,眼中光彩更盛,如同坠入了星河,瞬间将方才那点忐忑冲散。“姑姑那般女子,才情胆识,世间罕有!女儿读史书,从未见过有女子能如她一般,于国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
她松开父亲的衣袖,快步走到榻边,从枕下取出一卷书册,珍重地抱在怀中,仿佛那是无价之宝。“这是女儿好不容易才托人寻来的《薪火录》,据说里面记载了姑姑精心编撰的卫生、接生等知识。女儿每晚都要读上几行,字字珠玑,令人茅塞顿开。若能得姑姑亲自指点一二,学些经世济民的道理,该有多好!”
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快步走回妆台,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支新制的桃木簪,簪身雕刻着简洁却流畅的云纹,与她满头的珠翠相比,显得格外朴素。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插入发髻,位置虽不显眼,却足以让她时时感知到它的存在。
“听说天工堂里尽是奇思妙想,能工巧匠辈出,改良农具,惠及万民。这支簪子便是仿着他们流传出来的新样式做的…”她絮絮说着,脸颊因兴奋而微红,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腰间的佩玉丝绦,仿佛已看到自己在鲁国与那位传奇姑姑亦师亦友、共同探讨学问、为民谋福的光明未来。在那样的未来里,她不仅仅是鲁侯的夫人,更可以是一个像姑姑那样,对社稷、对百姓有所助益的人。
姜小白看着女儿发间那支不起眼的桃木簪,听着她充满憧憬的话语,心中百感交集。他既欣慰女儿的志向,又不禁为她这份不谙世事的天真感到一丝忧虑。鲁宫那样的地方,江雅那样的人,真的会如可儿所想的那般简单吗?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轻轻为女儿正了正凤冠,动作轻柔,带着无限的怜爱。
“吉时快到了。”他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三日前,千里之外的鲁国曲阜。
夜色笼罩下的宫苑,一处僻静的庭院内,烛火昏黄。任霜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卷书册,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窗外,晚风拂过新发的柳枝,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她知道,再过几日就是亲迎国君夫人的日子了。她也知道,那个遥远的、盛大的婚礼即将举行,而她心爱的男子,将要扮演着另一个女子的新郎。
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任霜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挺直了背脊。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外袍披在了她的肩上,鲁同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夜深露重,怎么不多穿些?”
任霜放下书册,转过身,仰头看他。烛光下,他英俊的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郁色,即使在她面前努力掩饰,那眼底的暗沉依旧无法完全驱散。
“君上怎么来了?”她轻声问,抬手为他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领,“婚期临近,您不该在此。”
鲁同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那力道有些重,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他在她身旁坐下,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嗅着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发香。
“别赶我走,霜儿。”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罕见的脆弱,“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喘口气。”
任霜心中一痛,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掌心那道淡淡的疤痕——那是他们月下盟誓的见证。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任由他依靠。
“临淄…此刻应是灯火通明,喧嚣震天吧。”良久,鲁同才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语气带着一丝嘲讽,“真是好一场‘佳偶天成’的大戏。”
任霜伸出手,指尖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君上,既已应下,便莫要再多思多虑,徒增烦扰。保重身体要紧。”
“我如何能不多思?”鲁同猛地看向她,眼中压抑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霜儿,我对着那齐女,说着违心的誓言,行着虚伪的礼仪,每一刻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我心里想的,只有你!只有我们当日的誓言!”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我甚至不敢想象,此刻你是如何度过的…霜儿,你怪我吗?怪我无能,怪我不能守住对你的承诺?”
任霜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她如何能不痛?那个她倾心相许的男子,此刻正在迎娶他人。可她更知道,他心中的痛楚,远胜于她。
她跪直身子,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他的肩膀,将他的头揽入怀中,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不怪,妾身从未怪过君上。”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在他耳边低语,“妾身只知道,我的君上,是为了鲁国的万千百姓,为了社稷安稳,才忍下这剜心之痛。这份担当,让妾身…更加敬您,爱您。”
她的怀抱温暖而包容,带着淡淡的墨香,一点点抚平鲁同激动的情绪。他闭上眼,紧紧回抱住她纤细的腰肢,仿佛这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霜儿,我的霜儿,”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唯有你,唯有你懂我。没有你,我不知该如何撑下去。”
“妾身会一直在。”任霜轻轻拍着他的背,语气温柔却蕴含着力量,“无论君上是何身份,无论外界如何变幻,任霜永远在这里,等着君上,陪着君上。”
她低下头,在他额间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
“所以,请君上务必珍重。鲁国需要您,夫人需要您,”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妾身,也需要您。”
这轻声的告白,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更让鲁同动容。他抬起头,望进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那里没有丝毫怨怼,只有全然的信任与支持。
看着眼前这个知心人,她越是委屈自身劝自己顾全大局,鲁同就越是怜惜,心中对于母亲的恨意,就越是滋长一分。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唇,这个吻不带情欲,只有无尽的眷恋与相互慰藉。
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相拥的身影,在这清冷的夜晚,织就了一幅短暂却真实的甜蜜图卷。
终于,到了亲迎的日子。
临淄城外,旌旗蔽日,仪仗煊赫。齐鲁两国的重要卿大夫、宗室贵族皆位列两旁,场面庄严肃穆。
姜可已在小蘅的搀扶下,登上了装饰华美的翟车。她端坐在车内,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努力维持着公主的端庄仪态,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与紧张。
透过层层绣帘的缝隙,她能看到外面模糊的人影幢幢,能听到礼乐奏响的宏大声音。她的心,随着那礼乐的节奏,一下下地跳动着。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手指轻轻抚过嫁衣袖口上繁复精美的刺绣纹样。这是齐国最顶尖的绣娘,耗费了数月心血才完成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承载着父兄对她的祝福与不舍。
“公主,您看,那就是鲁侯的车驾!”小蘅在她耳边激动地低语,悄悄将帘子掀起更大了些。
姜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辆驷马战车之上,一位身着玄衣纁裳、头戴玉冠、腰系博带的青年端然而立。因为距离,他的面容看不太真切,但那一身庄重肃穆的诸侯礼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自有一股迫人的威仪。
那,就是鲁侯同。她未来的夫君。
姜可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更快地鼓动起来。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
他亲自来了。
他真的亲自来了。尽管早已知道这个消息,但亲眼见到他立于亲迎的队伍最前方,那种被重视、被珍视的感觉,依旧让她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暖流和甜蜜。之前所有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诗》中所描绘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许便是如此吧?她将是他的淑女,他便是她的君子。
亲迎之礼,在庄严肃穆的齐宫宗庙前依序展开。赞礼官洪亮悠长的唱词,伴随着古老而繁琐的仪式步骤,一步步进行着。
姜可在侍女的搀扶下,按照礼仪要求,完成着每一个动作。她的心思,却有一大半系在了那个玄裳身影之上。
奠雁之时到了。
这是婚礼中极为重要的一环。雁鸟终生配偶专一,象征夫妇信守不渝。新郎需亲手奉上活雁,以示对未来婚姻的忠诚承诺。
姜可悄悄掀起绣帘一角,屏息凝望着这一幕。
只见鲁同稳步上前,从侍从手中接过那对象征着忠贞、系着朱红丝绳的活雁。他姿态优雅,手臂平稳,将这份沉甸甸的“聘礼”奉于齐宫赞礼官面前。阳光洒在他身上,玄色礼服上的暗纹隐约流转,更添几分雍容气度。
那对雁鸟似乎感知到陌生环境与人群的注视,不安地扑棱着翅膀,发出“嘎—嘎—”的清鸣,试图挣扎。
“快看,君上执雁的姿态多庄重…”姜可忍不住对身旁的小蘅低语,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欢喜和一丝自豪。她的夫君,是如此俊雅不凡,礼仪周全。
可话音未落,她唇边的笑意微微凝住了。
她注意到,鲁同的目光始终低垂,落在赞礼官身前的地面上,或是虚无的某一点,竟未在那对象征着他们未来婚姻信约的雁鸟上停留半分。他的动作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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