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错数字的密码锁发出滴滴的警报提醒,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有几分滑稽,像是给安静的晚上增加了一组下滑音音效。
李和铮没拉窗帘,楼距不远,对面楼上的万家灯火给予他卧室里昏暗的光线。他睁开眼,望着天花板,顶灯灯罩里灯丝的余热都已熄灭——他确实已经强行让自己入睡有一阵儿了。
既然睡下了,也没必要专门起身去给骆弥生开门。今天不是工作日,作为同事的骆老师也没有留宿的需求。
他等了等,没能直接进来的人没有敲门,整个空间静悄悄的。
李和铮重新闭上眼,而后,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响铃,是电话。
他没睁眼,伸长胳膊摸到它,在屏幕上盲滑,接起来,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应答:“嗯。”
“已经睡下了?”骆弥生的声音分别从听筒里和遥远的门外传来,在夜里既清晰又模糊。
他没问为什么把密码换了,也没问新密码是什么。
“是啊。”李和铮话都懒得说,“我现在老了,没精力熬夜。”
“好。你现在睡眠不好,我给你买了两瓶鱼油。那我带到学校再给你。”骆弥生这样说着,也没要求开门。
“你自己吃。”李和铮发自内心地,“没必要都惦记着塞给我。”
“我去了放你办公桌上,放在你能看见的地方,你就不会忘了吃……”他说到这儿,一声轻笑。
李和铮睁了眼:“笑什么?”
“没事,”骆弥生又笑了笑,中低频的震动隔着电流,抚过他的耳廓,“只是想到你就算天天能看见,也不会记得拿起它吃,有点想笑。”
李和铮沉默。
他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也听得出骆弥生语气中萧索的自嘲。
片刻,他问:“你喝酒了?”
“嗯,一点点。”
……怪不得。
李和铮刚撑起一条胳膊,耳朵里骆弥生继续说:“那我先回去了,你睡吧,我再叫个代驾……晚安,阿和。”
李和铮便卸了力,又倒回去:“行,那你路上看着点。”
“好。”电话挂了。
李和铮把手机扔回床头柜上,拉起被子翻了个身,把自己更深地压在枕头里,重新寻找睡意。
迷蒙间,不知怎的,有一些模糊的画面不自觉地浮现在脑海。
他和骆弥生的第一次吵架发生在超过十年前,按理说那些画面都该是消失在忆海里了。
两人都是理性思考的人,习惯直线沟通有话直说。所以,即使都没有恋爱经验,即使都年轻气盛,正都是说话容易不过脑子的年纪,别的情侣可能会有的误会、闹别扭、矫情地猜彼此的心思,他们都没有。
他们做事永远有商有量,或者说——骆弥生知道他的脾气,明白他是个犟种,在很多时候都选择退让,尊重,顺从。他两人间,他是话事人。
年轻时的他锋芒毕露,说是傲慢不为过。明明置身顶级学术殿堂,出类拔萃者如过江之鲫,依然觉得周身都是乌合之众。仿佛旁人都是埋头苦干只为谋生,或是寒窗苦读只为镀金,触不及半分有关“理想”二字的事。
可说他是狂妄,又让人讨厌不起来,因为他有狂妄的资本,同龄的新闻生还在学触角的时候他已经在供稿写报道,校招一举考入官媒大社,别人还在找实习,他在上前往战地驻站前的培训。
当然,所谓理想早已被击碎,这傲慢也在往后十年间被消磨殆尽。
而年轻时的骆弥生,同样要比现在的这个很讨学生喜欢的骆老师傲气得多。白大褂一穿谁都不理,眼神结着薄冰,唯独对着他时眉眼柔软,收锋敛芒,称得上是乖顺。
甚至在同居前,本部到医学部之间的那四公里的距离,多是他来跑,有时候李和铮下了晚课都能看见他等在楼下,无奈地问他“我是没脚吗”,他只笑。
在这样的关系模式里,李和铮记不起他们第一次是因为什么吵架了。大抵是无足轻重的事,骆弥生难得强硬一次,而他吃软不吃硬,即使是男友也硬刚上去,转身便走。
走了两步,骆弥生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歉,在得不到他回应时,自嘲地笑了笑。
那是……春日。他回头,春日的图景在他眼前徐徐展开。他那天应该还是穿着卫衣,袖子长,被他撸到了手肘,所以微凉的掌心直接贴在他的皮肤。
年少时的骆弥生站在树影斑驳处,穿着淡蓝色的polo衫,不戴眼镜的眼睛线条柔和,神情专注。
一如方才。
艹。
睡意不来,还送来多余的画面。李和铮翻身爬起,烦躁地抄起床头柜上的烟盒,往小阳台上去。
当初选这个房子就是看上了这个阳台,开放式的大窗,还能趴在边上抽烟。
猩红的火光明灭,夜风有了夏日的味道。十几公里外的内城正人声鼎沸,还不到游客们休息的时候;小区主干道上,有人在散步,有人在归家。
李和铮前半生生长在宽松的环境中,相应的,他没有一个具象化的“家”的定义,如果他的日常是纪录片,那很少有“三口之家围坐餐桌”的镜头;在万里外,遑论这个定义,相应的,他也没有什么落叶归根的情怀。
他是游子。少时做父母各自人生中的过客,青年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给吹遍世界各地的风,处处都是暂栖之所,想来,唯一能让他明确定义为“家”的,竟然只是他和骆弥生一起租的那个房子。
那房子还没这个大呢。
可问题在于。
李和铮扪心自问。
问题在于,他真的不向往有个“家”。他从“那里头”搬出来了,到底有什么理由让他搬进去,他找不到。
后半生……这个年龄谈及后半生为时过早,可如果他只有六十年寿命,现在实属人到中年。何况人这生物,脆弱得很,随时随地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得到那个被命名为“死”的结果。
在这个既定结果到来之前,把重复的路再走一遍,意义何在?每周一模一样的课讲五遍他都烦得想上吊。
那么又为什么要因为把骆弥生关外头了感到心烦呢。这不是提前决定好的吗。
李和铮追求快刀斩乱麻,从未对当前生命进程中下过的决定产生过怀疑,也从不对自己说谎。他依然肯定,与骆弥生的关系进一步肯定不对。
这下好了,好像显得进退都不对了。
才不到仨月。你可真是骆大夫煮出来的好青蛙。李和铮对自己冷笑,颇没素质地在阳台边上按灭烟头,手指一捻,烟头竟然飞了下去。
李和铮:?!
他受不了地探头朝下看。
十三层的高度刚好还够他看见,正对着单元门口的停车位上,那辆方方正正的G在夜色中像口漆黑的棺材,里头装着他们早该埋葬的过去,穿着白衬衫的骆弥生是一个小白点,靠在棺材头上,有一丁点红光闪烁。
李和铮:……
他抬手看表,十一点多了,还在他楼下吹风抽烟。
随便吧。还是那句话,各自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李和铮转头回了卧室。
物极必反,烦到深处……自然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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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里人多得能堆山,正好光明正大地当几天死宅。本来不打算出门了,好容易赶上最后一天老爹老娘齐聚,向他发出召唤,李和铮回到了东城的老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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