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
太学厚重的门扉在晨钟声中缓缓敞开,结束了为期近一月的年节休沐。
博士舍前的空地上,士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彼此拱手,问候声里还残留着年节的余韵。
袁珩今日穿了件苍色长袍,外罩鸦青半臂,腰间束着素带。这半年来身量似乎又长了些许,站在晨光里,竟有了几分青竹初成的挺拔。
“袁郎——这边!”
声音是从石经碑林方向传来的。
袁珩转头,看见钟繇正站在一方石碑旁朝他招手,怀里照例拢着几卷书,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
袁珩快走几步过去,拱手笑道:“元常兄,年节安好。看你这气色,在家中必是饱读诗书,养足精神了。”
“安好安好!”钟繇将书卷挪了挪,空出手来回礼,“不过是把往年读过的经典又温习了一遍。倒是你——”
钟繇仔细打量袁珩两眼,眼中露出真诚的欣喜,“这气色是越发好了,看来去岁那场病是真去了根。”
“烦劳挂念,确是好了。”袁珩温和应道,目光扫过钟繇怀里的书,“元常兄这是又得了什么宝贝?”
“正是!”钟繇眼睛一亮,将最上一卷小心展开一角,“族中一位叔父从陈留访得的旧抄,《鲁诗》古卷,与今本颇有异文,难得得很。我赶着这几日誊录了一份,正想与你和公达参详。”
说话间,另一侧廊下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荀攸一身素岚色襜褕,双手拢在袖中,步履轻缓。
见二人已在,荀攸唇角微扬。
“公达!”袁珩与钟繇齐声唤道。
荀攸走近,先向二人微微一揖:“袁郎,元常,别来无恙。”
他目光在袁珩面上停留一息,颔首道,“袁郎神完气足,可喜。”
“公达也是。”袁珩还礼,注意到荀攸今日气色比年前好些,想是家中将养得宜,“今春天气回暖,你那冬日得的风寒也好全了吧。”
荀攸眼中笑意深了些:“正是。去岁你赠的那些药材炮制之法,家中医者看了,说是颇得法度,今冬也好过许多。”
钟繇在一旁笑道:“可不是?袁郎总是这般细致。年节前你送的那卷《律说》章句,批注得极为精当,我叔父看了都说,这般扎实工夫,非沉心典籍者不能为。”
钟繇说着拍了拍怀中书卷,“今日既聚齐了,不如去老地方?我把这卷《鲁诗》带了来,正好一同看看。”
“正要如此。”袁珩笑道,“我年前也得了一卷《韩诗外传》的注疏残本,有些疑处,正待向二位请教。”
三人说笑着,并肩朝他们常去的那处僻静庑廊走去。
沿途遇见不少相识的士子,彼此拱手致意。
一位来自幽州的士子特意停下,对袁珩道:“袁兄年前关于边郡的那番议论,我回乡后与家父提及,家父道是切中时弊,嘱我若再得见,定要代他致意。”
袁珩忙谦逊回礼:“刘兄过誉了,不过是一些浅见。令尊久在边郡,实务经验远非我等在太学空谈可比,该是我向贤君请教才是。”
那幽州士子连道不敢,又寒暄两句方告辞。
待他走远,钟繇笑道:“袁郎如今在太学,可是名声渐起了。去岁那几场清议,不少博士私下都赞过。”
荀攸也微微颔首:“不空谈经义,能及于实务,是难得。”
袁珩摇头:“二位莫要取笑。不过是多翻了几卷地理志,纸上谈兵罢了。真正要做事,还差得远。”
话虽如此,他袁珩心中却清楚,这半年来自己在太学的经营,确已初见成效。
一次次清议中务实而不偏激的见解,与人为善、不涉党争的处世,加上袁氏子弟的身份,让他在太学这个复杂的小天地里,逐渐拥有了不错的风评和一张虽不紧密却广泛的人脉网。
更珍贵的是,与荀攸、钟繇这般真正有才学、有见识的人物结下的交谊。
说话间已到了那处熟悉的角落。
这里背靠博士舍的高墙,前有古柏掩映,既能望见中庭人来人往,又自成一隅清净。
去岁他们常在此处论学,石阶被坐得光滑。
钟繇寻了处干净的石阶坐下,迫不及待地将怀中书卷一一取出。
袁珩也从随身布袋里取出自己那卷《韩诗外传》注疏,在钟繇身旁坐下。
阳光透过柏叶缝隙,在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着远处讲堂隐约传来的诵经声。
“就从我这卷《鲁诗》开始吧。”钟繇小心地展开帛卷,指着一处文字,“二位看这里,此本注文与石经所刻颇有不同……”
荀攸俯身细看,沉吟片刻,徐徐道出自己见解。
袁珩听着,不时插言补充,又将手中注疏的相关段落指出参照。
三颗脑袋凑在一处,时而凝神细看,时而低声讨论,时而因某个精妙之处会心一笑。
阳光渐渐升高,将三人的身影投在地上,仿佛一幅宁静的“太学论道图”。
不知过了多久,钟繇将最后一段异文讨论完毕,长舒一口气,小心卷起帛书,笑道:“痛快。”
荀攸也直起身,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中庭越来越多的人影:“时辰不早,该去博士舍报到了。”
袁珩点头,将手中书卷收起。
三人先后起身,拍去衣上沾染的微尘。
“午后若得空,再来此处?”钟繇提议,“我把另几卷也带来。”
“好。”荀攸应道。
“必到。”袁珩微笑。
三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出这片安静的角落,重新汇入太学熙攘的人流中。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肩头,庑廊下,新一年的太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
自正月末太学重开,至熹平五年,公元176年,八月,数月间,数件震动朝野的大事接连发生。
四月,益州传来急报:益州郡治内诸夷反叛,太守雍陟被扣押。
消息传至洛阳,朝堂之上议论纷纷。
太学之中,此事亦成为清议焦点。
有人慷慨激昂,主张发天兵征讨,以彰大汉威仪;亦有边郡来的士子如王恪者,眉头深锁,私下言说远征耗费、地理险远之苦。
袁珩常在人群外静听,偶尔与荀攸、钟繇交换一个眼神。
那些日子里,太学生们的案头,关于西南地理、夷俗的竹简悄然多了起来。
真正的惊雷在闰五月炸响。
永昌太守曹鸾为“党人”上书鸣冤,指出灾异频发皆因党锢之弊,灵帝见奏大怒。
诏书很快下达,严厉得令人心寒:曹鸾被槛车征召,下狱处死。
这仅仅是个开始。
天子随后颁下更残酷的旨意:全面清查“党人”,其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乃至五服内的亲属,凡在任者一律免官禁锢。
这便是史书所载,第二次“党锢之祸”的彻底扩大化。
诏书明发天下的那一刻,整个士林为之震动。
太学,这个天下清议的中心。
往日高谈阔论、品评公卿的博士舍与暖阁并未冷清,却悄然转变了气象。
公开宏大的时政争论几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三五成群、目光警惕的低声交谈。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学术争鸣的热烈,而是一种紧绷的谨慎与无言的愤懑。
袁珩敏锐地察觉到,许多话题开始有了“能言”与“不能言”的界限。
他亲眼见过,两位曾为经义争得面红耳赤的同窗,如今在廊下相遇,仅仅交换一个复杂的眼神便匆匆错开,那眼神里有兔死狐悲的惊惧,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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