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有说,是我
阳面·董有
我叫董有,是周太史辛有氏的后裔,世代为晋的史官。
现在,我正手持刀笔侍坐于新晋侯的殿上,聆听新晋侯封赏功臣,将他们的功绩刻入竹简。
一个国家的历史随着沙沙落下的竹屑,在我的手指下渐渐成型。
我知道,我正在刻下“历史”。
我一边侧耳倾听,一边试图在晋侯重耳流离十九年的苦楚中寻找一个名字:介推。
他是我的朋友。
我第一次和介推说话的时候,还是个大学的学生,那时献公的乱世稍稍露了一点儿苗头,我恍然不知,兀自埋头练习用刀笔刻字。
然后介推走了过来。
我知道他。他很有名,因为他是公子重耳亲信里唯一没用的那个。
公子贤明知人,麾下狐偃赵衰文谋皆善,魏犨和颠颉勇武过人,唯独介推没有任何长处。
我那时目高于顶,心底很看不起他,只当没看见,他忽然发问,声音毫无起伏,像是一块光滑的板子,“你在做什么?”
我说我在练习刻字,为了以后成为史官记录晋侯言行的时候快而无错。
他生硬地侧头看我,“……然后?”
“然后……”我被他问得有点怔怔,我说然后就、呃、然后这些记载就变成史书,一百年一千年以后,晋国的子民会看着竹简说,原来当时晋侯是这么说的啊。
他思考了很久,忽然说,你叫什么名字?
“董有。”
“有。”他若有所思地叫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
我不知所以,他继续道:“你比其他人都重要。”
他说,没有你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他继续道:“没有你记载的‘过去’,就没有‘未来’。”
他捡起一根刀笔,在地上划出一条直线,指着中间一点,“你在这里,你前面人记下的‘历史’,将你和这里——”他的笔点到直线开头,“也就是‘过去’连接在一起,你就是‘过去’的未来,你继承了‘过去’留给你的历史,你就是这段历史的‘未来’。”他又点了点直线尾端,“这里呢,是你的‘未来’,‘未来’被你用你记载下的‘历史’和你连接在一起了。记得你的历史的‘未来’就是你的‘未来’。”
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听他继续说。
他拿脚把直线中段抹去,变成两条不相干的直线,他拿笔点着中间的空段,“假如你没有记下‘历史’,‘未来’不记得你,那么你所经历过的这些历史就没有‘未来’。‘未来’就消失了。”
我隐隐约约懂了,我心情澎湃,举了一个大不敬的例子:“是不是就好比士人祭祀祖先,那些被记得的祖先才是祖先,被遗忘的祖先就不是了?”
我觉得我这个比喻精妙绝伦,哪知介推摇头,说血缘上的祖先是刻在骨子里的,记不记得他们都在那儿。
“其实更接近于……嗯,有一座繁茂的森林,假如这个森林中没有任何动物,只有植物,那么你认为声音存在么?”
我理所当然:“就算没有动物但风过树梢,竹生十节,新芽破土都是声音,当然存在。”
推却摇了摇头,他说声音是什么呢,是一种在空间里传播的波,它触动了你的耳膜,你才能听到,这就是声音,但若一个森林里没有拥有听觉的动物,全是植物,声音就只是个在树梢窜动的波,那么它就不是声音。
“你就是那个能听到声音的耳朵啊。”
他这番见地我闻所未闻,简直如一道雷劈在我头顶。
我翻身拜倒向他道歉,因为片刻之前看不起介推的自己羞愧地流下眼泪。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把我拉起来,对我说,他也很喜欢他自己的名字。
“推是施加在事物上使其改变的力,而介,人各守其分也。”
我从此就与介推成了好友。
我因此十分佩服公子重耳。介推就像野地里生长的萧茅,被我这种愚人目为无用蒿草,在公子重耳手下却是可以进入庙堂,祭祀天地的大礼之物。
我坚信,推一定会在我的史简上留下名字。
后来骊姬进谗,公子重耳被迁至蒲地的前夜,我为推送别。
绛都满城兵荒马乱中,推安静地站在庭中仰头看星汉灿烂。
我问他在看什么,良久,他低低地道:故乡。
推不是绛都人,他没有妻儿,只有一个多病的老母,他要带老母去蒲地,我担忧路途艰遥,劝他把老母留在绛都,我愿意如待我的母亲一般侍奉她。
介推既不感动也不为难,他只是摇摇头,叮嘱我在绛都要小心谨慎,曲意保身也不要紧。
我慨然道,董氏从未出过阿附权贵之辈,我乃史官,秉笔直书就是我最要紧的事,就算掉了脑袋也不怕!
他黑多白少的眼睛看着我,想了想,说你说得对。
我便问他,那您呢?介推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地道:“我的主君。我就是为主君而生,除非母亲再也无法生育我,我必将永远追随。”
我怔了一下,才理解他的意思:只要活着就不会背叛主君——我就知道!介推便是这样的人!从不夸耀自身,也不被外物蒙蔽,只遵循本心的忠诚。
天将大亮,我听到门外响起了车马粼粼之声,我向他敛袖顿首而拜,祝曰:“愿君早归。”
介推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割股奉君的义举传遍天下。
如今我满腔兴奋,想在史册中记下更多关于我友人的事迹,可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大殿,晋侯也没有说出介推的名字。
晋侯忘记了介推。
我心内的兴奋渐渐冷却,当背叛过晋侯的小臣须都获得宽恕与重新任用之后,我只有一腔愤懑。
但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个记录的史官。
我紧握刀笔正要辞去,晋侯叫住了我。
年过六旬的老人坐在屏风的影子里,随着灯芯噼啪,他的面孔亮了一下,随即完全隐去。
他慢慢地问我,是不是推的朋友。
晋侯没有忘记推!我连忙称是,他沉默良久,问道:“你见过介子的母亲么?”
我楞了一下,“呃,推母久病,臣从未得以拜见。”
晋侯再没有说话,他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让我退下。
一撮若有若无的不安在我心底无声无息地蹿升,我努力忽略掉了它。
某种本能告诉我,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
除了那天的一问,晋侯像是完全忘记了推,我心内的愤愤也越发强烈。
最后我实在按捺不住,前往求见狐偃。
狐偃是重臣之首,也是的舅舅,此时已经年近八旬,生有一张与他的姓氏极其般配的脸。
我向他请教介推的事,他让我拿好刀笔,如实记下他的话。
介推是在晋侯即将重返晋国的时候离开的。
“……那是晋侯要渡过黄河的时候,我在河边向晋侯献上玉璧,说我流亡十九年我犯错无数,不能再厚颜无耻地追随您了,请让我离开吧。晋侯听了说‘我怎么会与舅舅不同心呢?’将玉璧抛入黄河。我虽然是真的认为自己有错,但也确实有邀功的心思,介子与其母看穿了我的无耻,怫然而去。”
狐偃不隐己恶的胸襟与友人的刚直都让我非常佩服,我奋笔直书,忽然停住,有些迟疑:“……母亲?”
他不是……孤身逃亡的么?
我微微张着嘴困惑地看着狐偃,戴着玉冠的老狐抬了抬爪子,对我说,对,介子的母亲。
然后他问了与晋侯一样的问题。
得到一样的回答后,他陷入一种诡秘的沉默,直到我离开,再也没有说话。
那股在晋侯面前被我强行忘记的不安升腾了起来。这种不安就像跪坐的时候脚趾下面的沙,想不起来就罢了,想起来的时候就浑身不舒服。
我不知道这股不安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与介推有关。
我偶尔会想,他一直带着多病的老母逃亡吗?可为何从未听人提起?我思考久了,甚至于会产生幻觉,恍惚介推就坐在我对面专注地看着我,不言不动。
在这股不安快要消散的时候,介推被找到了。
我带着弟子赶到绵山的时候他穿着短褐坐在村头望天,完全是个野人的样子,我内心酸楚却又为之骄傲。
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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