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与北庭相去甚远,那时的李怀疏并未亲身经历噩梦中的场景,却丝毫没有影响在事情发生以后她时常被梦魇所困,那么真实,好似就发生在眼前。
她将鲜血染就红衣的沈令仪拥入怀中,掌心霎时被血液浸透,血越流越多,甚至在她脚下汇聚成了可怕的血泊……终于惊醒,才发觉她抱着双膝,将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眼泪无声无息不知流了多久,将衣服濡湿大半。
一切侥天大幸之心有余悸,一切恨不就死之肝肠寸断,都因一封军报而起。
营帐里的文书官不加修饰写就露布,露布再由骑兵带去官驿,如此层层递达,地州驿丞各有想法也各有派系,其中不乏胆大之人,最终呈给皇帝的大多不是最初模样。
匆忙入殿的内侍在说些什么,李怀疏没有用心去听,仍着眼于她与贞丰帝的棋局。
跟皇帝对弈也是门学问,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赢的,但输得太明显也不行,年逾不惑,贞丰帝已解决了现阶段最棘手的继承人问题,到了坐享江山的时候,不愿动脑子,像模像样地输给他比取胜更难。
李怀疏在北庭境内布有眼线,脚力不及将马累死一匹又一匹的官驿,不过胜在是一手消息。
即便沈令仪被放逐边关再难返京,太子沈皋依旧十分忌惮这个比自己更适合当皇帝的异母妹妹,暗地里自然会不干不净动些手脚——不管她在北庭军营如何屡建奇功,皇帝一无所知,又有什么用呢?
内侍的口述不仅难窥全貌,也断然填补不了她的关心所在,是以不听也罢。
“粟筠亲率十二军与乌伤鹰部交战,俘斩略尽,大胜。”
本朝初立之时,北庭有十二郡,戍边军队由每郡青壮兵力构成,因而得名,即便后来改制,十二郡名存实亡,北庭十二军这个称呼大家都叫习惯了。
棋局初见分晓,又有这等好消息,被裹在褚色龙袍之下的贞丰帝笑得见眉不见眼,正待赏赐这口齿伶俐的内侍,却见他面有吞吐之色,似有未尽之言,又不太敢说。
李怀疏自棋瓮中取一枚棋子,久悬未落,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还有何事?尽管道来。”
“回营时,泰安公主忽然勒马回头,只身一人回到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遭了伏击,性命危在旦夕!”
心中如雪山崩塌,似浪潮翻涌,一时之间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被卷送到眼前,只觉得眼眶十分酸胀。
刹那间,李怀疏只想不管不顾地夺门而出,用最快的法子飞奔去北庭。但她谋求的是天下事,牵涉之人众多,如果事情败露,性命堪忧的又怎会只有她们两个?她不能这么自私。
君臣之间隔着几乎尘埃落定的棋盘,经年累月的重重迷雾弥漫在两人眼前。
贞丰帝看着李怀疏,鹰隼一般的目光似要将她洞穿,身穿绯色官服的女人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吃惊之余,只略略停顿,落子之处不差分毫。
“殿下情况如何,你可知道?”
从头至尾,她仅出声一次,素白的脸上尽是冷静,像为君主分忧才有此一问。
内侍不知皇帝厌弃了泰安公主,唯恐帝王盛怒之下自己被殃及,连连跪地叩头,惶恐不安地答道:“前线未曾明说,军报也记录不详。”
贞丰帝闭上双眼,流露出怀念神情。
想起淑妃郑毓,也依稀记得牙牙学语的三娘初次唤自己阿爹时,自己满心欢喜,弯腰将她抱起不肯放手,胡须被咯咯直笑的女儿揪得发痛,只是笑骂一声,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沈令仪与嘉宁帝面相颇有几分相似,五官才长开少许,说她是嘉宁帝转世的传言便从宫中流向了坊间,百姓无知,将这传言说得仿佛帝位冥冥之中早有定论。
但沈氏的江山容不下第二位女帝,况且李怀疏用玄眼演卦占卜,说皇三女如荧惑守心,将来必定祸国。
为了稳固储君之位,也为了谶言不必应验,他将沈令仪逐出长安,命其终生不能返回长安,彻底断了她继位的念想,觉得这才有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他自问从没想过要女儿孤苦伶仃地死在外面,眼下这般情形,也只能说一句天意如此。
或许帝王一人揽尽九霄便注定孤寡,权当自己与三娘无父女缘分。
“太医署的医官远水解不了近渴,北庭不是也有军医么,缺人缺药,着毗邻地州准备,尽力救治罢。”
北境苦寒,那片不宜人居的气候能长出什么救人性命的草药来?
殿中寂静无声,内侍不敢相信皇帝竟会如此草率地对待公主的生死,愣了片刻才应喏退下。
李怀疏下完这局棋,如往日一般拜礼告退。
规行矩步地走出两仪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那声音好似碾在心头,久久不息。
额间几根青筋被激得剧烈跳动,她眼前发黑,腿脚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从旁伸过一只细腻柔软的手,沉稳又温柔地将她搀扶。
李怀疏面色发白,死死咬住唇间嫩肉,凭借疼痛勉强寻回几分神智,只以为是宫女内侍,未回头辨认,匆匆道声多谢,撩起袍角快步走下玉阶。
女人立在廊下,将身段修长面容姣好的自己静静站成一幅画,望着裹带满身凄寒气息的女人离开宫城,又成了另一幅画。
她从前觉得书生误国,所谓的文臣峻骨尽是酸腐之气,遇到李怀疏才知,如是一身活色生香的女儿骨就另当别论了。
待草拟的旨意一发,李怀疏便将升任中书令。
多少人觊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她忍辱负重,除尽阻碍才位极人臣,原来也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眼角薄红与潮意并存,仍倔强地绷着面颊不愿过分失态,堪比碎了一角的神迹,不可亵渎的肃穆之余添了几分残缺,反而催情发欲。
出了含光门,在朱雀大街登上马车,眼线快马加鞭赶到,将他掌握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来。
李怀疏垂下眼睛,辘辘而行的声音中,她紧抿嘴唇,将止不住发颤的双手在袍袖中捏起,努力消化着字字句句,缓忍许久,半晌才问道:“你可知……她究竟何以去而复返?”
眼线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是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如此,只好照实答道:“是因丢了一只随时带在身上的磨喝乐。”
听见这句,一直淤积在心间的血液逆流而上,她来不及抬袖掩唇,才扶住车壁,一口闷在喉头的腥甜鲜血便吐在了官服绢衣上,一时竟与如血的服色成了映衬,却仿佛不详预兆。
“府君——!”眼线大惊失色,心切唤道,“府君还请保重!殿下在北庭气息尚存,她虽身中数刀,但只颈间一处危及性命,天必佑之,未必会有什么大碍。”
“属下也深感奇怪,磨喝乐随处有卖,丢了再买便是,兴许殿下带在身上的这只磨喝乐别有深意罢。”
别有深意,能有什么深意呢?
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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