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里,苏樱看见阿周绷得紧紧的脸,忍不住问道:“周姨,你怎么了?”
“嘘,”阿周急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见她一脸不解,忙压低声音又道,“小声些,别让杜夫人听见了。”
方才她一看见杜若仪进来就知道不妙,可已经来不及走了,只能拉着苏樱,掩着门躲在卧房里。果然没多久就听见外面有鞭子响,隔着门一看,杜若仪竟然抽了裴羁一鞭,下手极重,隔得这么远她都清清楚楚看见裴羁耳脖颈上高高肿起一条红痕,阿周心惊肉跳,急急锁了门,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她一直都有点怕杜若仪,一来崔瑾跟裴道纯的事让她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杜若仪,二来杜若仪自有一种端严的气魄,让人在她面前总是不自觉地仰望,小心翼翼行事。裴羁这一点很像杜若仪,这一家人,也只有裴道纯温和宽厚,是个好说话的。
怕吓到苏樱,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又极力去听外面的动静,很快听见裴羁沉沉的声音:“我娶她。”
阿周心里猛地一宽,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低头看见苏樱满是疑惑的脸,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低低在她耳边道:“小娘子,这一关你总算是熬过来了。”
她一直害怕裴羁只是随口说说,如今裴羁既然在杜若仪面前也是这么说,那么成亲一事板上钉钉,绝无更改,就再不必担心苏樱没有着落了。
啪!紧跟着又是一声鞭子响,又急又狠,惊得怀里的苏樱一个激灵,阿周连忙又搂紧些,心里突突乱跳,万没想到杜若仪看起来端庄大方,教训起儿子竟然如此狠手!
堂屋里。
自颈及肩又落下重重一鞭,裴羁低着头,余光里瞥见鞭影一晃,收回到杜若仪手中,肩胛骨上火辣辣的一阵锐疼,背上的伤口必是被这两鞭打破,自己也能感觉到血已经浸透了包扎,正往衣服上渗,杜若仪并不知道他受伤的事,他的性子也不可能提起,便只是沉默着,平静地看着杜若仪。
“我活着一天,这事就休想。”杜若仪慢慢地将长鞭缠回手柄,“苏樱交给我带走,我会给她安排去处。”
“请恕儿子不能从命。”裴羁道。
“来人,”杜若仪也不跟他多说,扬声唤侍卫,“去卧房里,带苏樱出来。”
卧房里,阿周紧紧搂着苏樱
,心里砰砰乱跳。以崔瑾与杜若仪的恩怨,若是苏樱落到杜若仪手里,还能有什么好结果?怕得要命又没有办法,只能不停地安慰苏樱:“别怕。”
“周姨,”怀里的苏樱仰着脸,疑惑又迷茫,“裴郎君的母亲为什么要带我走?”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也好,倒是不用受这份屈辱苦楚。阿周忍着泪,轻轻抚着她柔软的长发:“我苦命的小娘子啊。”
卧房外,侍卫飞跑到近前,裴羁横身挡在卧房门前,长眉微扬:“退下。”
声音不高,脸上也未见得如何疾言厉色,但久居上位的威压却让侍卫都怕起来,踌躇着不敢上前,杜若仪大怒:“裴羁让开!”
“请恕儿子不能从命,”裴羁躬身行了一礼,“母亲,我不能把樱娘交给你。”
“破门!”杜若仪厉声道。
侍卫不敢再犹豫,连忙上前推门,裴羁牢牢挡住,唤了一声:“来人,守门!”
张用几个连忙跑进来,排成人墙守住卧房门,杜氏的侍卫眼看杜若仪毫无退缩之意,也只得拔刀向前,张用几个立刻也拔刀抵住,屋里安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所有人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唯有兵刃的冷光偶尔映上日色,倏地一闪。
“裴羁,好,很好。”杜若仪冷冷道,“你为了一个女人,竟对你的母亲拔刀相向。”
“儿子知罪,任凭母亲处置,”裴羁沉声相对,“但樱娘,儿子不能交给母亲。”
卧房内,阿周紧紧搂着苏樱,暗暗念着阿弥陀佛,到此时心已经放下大半,裴羁一向敬重杜若仪,能为苏樱做到这一步,必是下定决心娶她,今后必定会对她好,轻轻拍着苏樱:“小娘子,这下好了,周姨就放心了。”
却见苏樱先前总是迷茫的目光此时若有所思,沉默地看着未曾上漆的简陋门板。
卧房外。
杜若仪深吸一口气:“都退下,掩门!”
杜氏的侍卫连忙都退出去,张用几个看见裴羁点头,这才跟着退出去,又把堂屋门也关上了,杜若仪冷冷道:“跪下。”
裴羁撩袍跪地。
杜若仪慢慢走到近前,看他腰背挺直,目光深沉,即便跪着请罪,依旧是轩然霞举的风度。她怀胎十月,一手养大的儿子,七岁举神童,十五岁
雁塔题名,步入朝堂,这二十多年里这个儿子从不曾让她操过半点心,反而给她带来无数荣耀,但如今,却同样是这个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痛彻心扉。
低头看他,冷笑一声:“苏樱?竟然是她。”
“我以为有你父亲的前车之鉴,你至少不会再受她的诱惑。”
卧房里,阿周知道杜若仪接下来不会说什么好话,怕苏樱听了难过,连忙伸手捂她的耳朵,她轻轻一挣躲开了,目光沉沉地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卧房外,裴羁顿了顿:“此事是我强求,非是她诱惑我。”
杜若仪哪里肯信?知道他从不留意于女色,嗜欲更是少到无有,况且当初裴则不止一次向她痛斥过苏樱如何千方百计讨好裴羁,让她一听说此事,立刻便断定是苏樱主动诱惑。冷笑一声:“你听听你如今说的,可有一句不是发昏?”
“母亲知道儿子,我从无虚言。”裴羁抬头,“此事从一开始,便是我强求她。”
眼前闪过书房的傍晚,那个蜻蜓点水的吻,闪过独立山洞外望着她和窦晏平,挫败不甘的自己,到此时已彻底看清一切。哪有什么心魔?无非是爱而不得。可笑他聪明一世,却于此事久久不曾看破,以至与她,蹉跎至今。
眼看杜若仪带着鄙夷又要开口,裴羁低声又道:“在长安时,她曾几次逃走,都是我强行留住,此事妹妹也知道。”
声音极低,阿周一个字也不曾听清,看见苏樱皱眉贴着门板,凝神听着,听见杜若仪忽地抬高的声音:“你说什么,则儿也知道?”
“是。”裴羁顿了下,“难道不是妹妹告诉母亲?”
裴道纯一次次打发人来催促他回去,显见是想悄悄解决,那就必定不会告诉杜若仪,他一直以为是裴则说的,但看杜若仪的反应,分明又不是。
“不是她,她一个字也不曾对我提过。”杜若仪冷笑,“原来她也知道,很好,你们兄妹俩如今主意都大得很,只瞒着我一个!”
裴羁顿了顿,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从前的裴则心里从来藏不住事,若是发生什么,第一时间必定会告诉他和母亲,但是最近这几件事,她不动声色帮着苏樱跑了,又能这么久一直瞒着杜若仪,在他无暇顾及的时候,这个娇养
得天真烂漫,曾让他极不放心的妹妹,悄无声息地长大了。“不是妹妹的话,母亲从何得知?”
“京中前几日传扬,道是你罔顾人伦,强占继妹,”杜若仪淡淡道,“我已命人压下了消息,如今王家还不知道。”
她听见时惊讶到极点,但并不相信,直到向裴道纯求证时,裴道纯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她这才起了疑心,一路查证,在震惊中决定亲身前来处理。
罔顾人伦,强占继妹。裴羁抬眉,是冲着他来的,想要扳倒他。不是裴家人,也不是窦晏平,他顾忌苏樱的名声,投鼠忌器,绝不会对外吐露半个字。那么又是谁在幕后主使?
听见杜若仪又道:“迷途知返,尚未算迟,你尽快了结此事,与王六娘成婚,后续我会替你处理。”
“儿子不会娶王六娘,”裴羁抬眉,“王家不日就会退婚。”
“你说什么?”杜若仪吃了一惊,“你做了什么手脚?”
裴羁沉默着,没有回答。
自从决定娶她,他便将他在魏州几次遇刺的消息不露痕迹地传到了王家人耳朵里,又道他即将在魏博整顿牙兵,压制牙兵势力。从前怕杜若仪和裴则担心,这些事他从不曾提过一个字,京中也无人知晓,魏博牙兵骄横噬主的事情天下皆知,王家既然知道他的打算,也就知道此事凶险万分,王家长辈极是心疼王六娘,绝不会让王六娘嫁给他这个随时可能殒命的人。
杜若仪见他只是不回答,心里知道他必定已经安排好一切,铁了心要退掉婚事,另娶苏樱,怒到了极点:“你以为退了王家的婚事,我就会让你如愿?休想!我绝不会任由你自毁前程!”
一旦他娶苏樱,便是罔顾人伦,必然引来无数攻讦弹劾,身败名裂。那个背后传消息的人怀着的就是如此打算。她与崔瑾的私怨倒还罢了,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毁前程,沦为和裴道纯一样的笑柄。
“前程在我手里,没有人能毁得掉。”裴羁淡淡道。
从决定娶她,便已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落子无悔。
“好,很好。”杜若仪定定神,“我一日不松口,你一日休想成亲,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我看苏樱能等多久!”
“母亲。”裴羁抬头。
杜若仪对上他黑沉
沉的眸子,本能地知道接下来的话必不会是她乐见,皱着眉:“休要再说。”
“她腹中已经有了我的骨肉,”裴羁慢慢道,“无论母亲同不同意,我们都会尽快成亲。”
“你说什么?”杜若仪一时反应不过来,待回过神,扬手便是一个耳光,“逆子!”
他没有躲,低眉垂目,巴掌眼看就要落下,杜若仪咬着牙,用力又收回来:“你疯了!”
万没想到从小到大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头一回忤逆,竟是如此严重的后果,咬牙骂道:“兄妹名分,未婚有孕,孝期里弄出孩子!哪一样不是致你于死地?你昏了头,竟然干出这种事!”
“儿子知罪。”裴羁道。
“立刻处理掉,”杜若仪定定神,迅速做出决断,“等风声过了,你可以纳她为妾。”
这孩子不能留,留下便是一辈子的污点,随时都会被翻出来,成为攻击他的利器。
卧房里,阿周心里猛地一跳,生怕裴羁被杜若仪说服,哽咽着抱紧苏樱:“小娘子。”
听见她淡淡道:“没事。”
阿周总觉得她说话的语气仿佛跟之前不一样了,低头看她,她转开脸,却又是疑惑中略带迷茫的神色。
卧房外。
裴羁沉声道:“孩子会留着,我会娶樱娘。一切后果我自会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杜若仪厉声道,“你不仅是你一个,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还有你妹妹!”
裴羁沉默着,没有回答。
所有后果他都能应对,唯独裴则。
这件事,他对不起裴则。
“你妹妹如今是郡王正妃,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多少人等你拿她的错处?你做出这种事让她如何在郡王府立足?”杜若仪咬着牙,“如今相王入主东宫,你妹夫曾经议过立储,自然是要赶尽杀绝以除后患的,你妹妹本来就千难万难,你却在这时候,弄出这种事!”
裴羁顿了顿:“我会处理。”
“你处理得了吗?”杜若仪反问道,“天家之事,你能左右?”
裴羁抬眼看她,没有说话。
屋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一墙之隔,阿周额上冒着冷汗,紧紧抱着苏樱。以为只是娶妻,却不想内中复杂曲折,竟有这么多隐情,听杜若
仪一样样说来,才知道娶了苏樱,竟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裴羁会不会反悔?
“周姨,”听见苏樱低低的声音,“咱们现在在哪儿呀?”
“邺城,”阿周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时候问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裴郎君说明天启程回魏州。”
看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去,又不言语了。
卧房外。
杜若仪定定神。知道他一旦拿定主意,便绝不会再听人言,但事关重大,岂能任由他一意孤行?决定自己退让一步,好生劝一劝。放轻了声音:“三郎,从小到大你要做什么我从不曾拦过,但是这次,你得听我的,落了那孩子,等过上两年,你纳她为贵妾也可,你若真是想娶,再等等,时机到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请恕儿子不能从命。”裴羁知道她是行缓兵之计,“孩子要留,我会尽快与她成亲。”
明媒正娶,如梦中一般,将她迎至青庐,看她慢慢为他放下团扇。
他已经错过太多,这一次,不能再错。
杜若仪顿了顿:“你一定要执迷不改?”
“绝不更改。”裴羁抬眉。
“好。”杜若仪耐心耗尽。垂目,昏暗光线中,他萧萧肃肃的轮廓渐渐与裴道纯重合。曾以为这个儿子肖似自己,到头来才发现,他依旧只是裴道纯的儿子。冷冷道,“裴羁,你不孝不悌,罔顾人伦,一意孤行,你父亲自身不正,不能训诫你,今日我便亲自训诫。”
扬声:“来人,上家法。”
门开了,侍婢犹豫着慢慢走来,将怀中抱着的布囊双手奉上,杜若仪刷一下撕开布帛,露出内里两尺多长,三寸来厚,颜色深朱的荆木板。
裴氏家法。裴羁安静地看着,幼时开蒙,裴道纯曾取出这家法以为震慑,只是他从小到大从不曾有半点行差步错,是以这家法一直都是摆设,却不想在此时此地,重又看见家法。
“今日我便要行家法。”杜若仪垂目看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裴羁,你此时悔改,还有余地。”
裴羁低头:“儿子不会改主意。”
啪!杜若仪咬牙,重重落下一板:“逆子!”
卧房里,阿周心里扑地一跳,脱口道:“阿弥陀佛,他背上还有伤,怎么受得了?他怎么也不说一声?”
怀里的苏樱抬眼,沉默地看着。
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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