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昏黄,照得云纹黄绢也染上了惨淡的颜色,显得那血书的“诛王钦”三个字越发黯淡破败,窦晏平蓦地想起最后一次面圣时,太和帝疲惫灰暗的脸,心中涌起强烈的哀伤愤恨。
局势坏到这个地步,竟要天子以血书下密诏,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实在有负圣恩。
“圣人血书拟诏,叮嘱我暗中召集仁人志士,共诛王钦,匡扶社稷。”应穆卷起圣旨放回怀中,“窦刺史,午将军,二位可愿与我同道?”
“好!”田午头一个出声,心绪激荡着,看了眼裴羁,“我干!”
“午将军大义。”应穆点点头,看向窦晏平,“那么窦刺史?”
窦晏平抬眼,裴羁站在应穆身后,半边脸落在阴影里,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这样随时可能诛九族的事,他倒是敢放心找他。窦晏平收回目光:“算我一个。”
“好!”应穆一颗心落了地,“有两位襄助,大事何愁不成?”
田午到此时,已经将先前的疑虑全然打消,今次不比往日,这是她头一次揭开朝堂神秘的面纱,那条向上的,历来只许男人行走的通道在她面前缓缓打开,在激荡的情绪中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人马我能调动一千五,若是再想想办法,还能再加出来五六百,但那样就怕招引注意,增加风险。”
应穆下意识地去看裴羁,裴羁颔首道:“一千五,够了。”
此次并非上阵厮杀,而是要出其不意引王钦入彀,一举诛杀。如此,则求的是快狠准,行事首要便是机密,人贵在精,不在多。毕竟王钦手下的禁军加起来十数万,比人数的话,无论任何也比不过。
应穆点点头,知道他一向缜密稳重,既如此说,必是已经考量好了,又看向窦晏平:“窦刺史意下如何?”
“我前些天已调动六百牙兵入京,最迟月底前能到,城中两府亲兵数目需要再行核实,不过,”窦晏平看一眼裴羁,“你准备怎么把人送去长安?”
但凡有军马调动,必然逃不过监军的眼睛,尤其卢崇信又一直虎视眈眈盯着,再说魏州到长安一千余里,中间要经过数个节度使的辖区,这么多兵马一起出动,谁不会疑心?
田午担心的也是这个,早已想问只是不得机会,就听裴羁沉声说道:“前几日我建议节度使向御马监进
贡良马五百匹节度使已然采纳上奏批复应当这两天就能下来到时候一匹马配两名押送的骑手由午将军带队送往京中。”
田午松一口气只要有上面的批复就能名正言顺地进京可剩下的五百人难道不带吗?“剩下五百人呢?”
“再过几日节度使要向京中各府送消暑礼午将军备好花名册交给我到时候便是这批人押送进京。”裴羁道。
四时节令田昱照例会向宫中、禁中、各王府、各相公府和长安各要紧人物送节礼以示亲厚关照之意这是年年办惯了的事田昱不会细查一般都是交给他全权安排这送节礼的人员、行程他都能悄无声息地安插上。
至于那一千名送马的士兵拿着批复提前两天出发昼夜兼程赶去长安即便途中有人觉察不对上报朝廷有中书、门下顾、沈二相坐镇消息也不会向上呈送御马监的养马场就设在禁宫北面的御苑到时候送马人便在养马场暂时落脚只等时机一到就从北宫门进入宫禁悄无声息行事。
应穆点点头到此时高悬的心放下大半这才将底细和盘托出:“无羁窦刺史午将军六月初一一早圣人将在三清殿祈福届时顾相与沈相将以祝祷为由邀王钦和他的党羽进入正殿监门卫的内应会趁机打开凌霄门放你们入内午将军负责守住北三门和九仙门、玄化门窦刺史把守三清殿窦刺史出身禁军各处人头都熟若是能先去探探底就更好了。”
六月初一距离现在只有不到十天光景但愿那六百牙兵能及时赶到长安。窦晏平深吸一口气:“明日一早我立刻返回长安。”
外祖和祖父还需要他去游说各府亲兵也需要安排部署他先前曾在羽林卫待过两年上下人等也都说得上话可以先去探探口风摸清宫禁中的防卫情况千头万绪只在这不到十天的时间再不走来不及了。
“好。”应穆起身“我到近前也会潜入京中六月初一我们宫中相见。”
三人跟着起身孤灯明灭照着神色肃然的三张面孔齐声道:“宫中相见!”
内院。
狂风卷着落叶扑簌簌打在窗上外院的动静都不能听见苏樱隐在黑暗中的门后紧紧皱着眉。
那神秘来客进门没多久
晏平和田午都来了,随即联通内外院的垂花门落了锁,外面的动静再无法窥探,但必定是有大事,否则裴羁不会如此谨慎,连她都要防范。
是为了什么事,能让窦晏平和田午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同时出现呢?
隔着窗隐约看见外面透进来一点灯火,想必是外院的人出来了,苏樱连忙回去床上,盖上被子躺好。
外院。
雨是突然间落下来的,卷在狂风里,砸得屋瓦上一阵乱响,窦晏平在门外上马,回头再望,内院一片漆黑,她应该已经睡了吧?明日他就要离开,这一别,不知是死是活,若有命再相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在怅惘中猛地回头,扬鞭催马,冲进雨帘。
“裴三郎,田午在廊下披上蓑衣,“前几天卢崇信找过我,说愿助我嫁你。
“何时?裴羁脸色一沉:“为何不早说?
“你找我的那天下午。田午笑了下,戴好斗笠,“我总也要留一手,不过现在。走了!
她跃马离开,裴羁沉默地望着。找她的那天下午,也就是说,那天苏樱擅自叫来卢崇信之后,卢崇信便立刻去找了田午。这其中,有关联吗?心绪沉沉,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这些天里他几次窥见的情形,她对着窦晏平时难以掩饰的情绪,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答案,她已经记起来了。
“无羁,应穆最后一个出来,“我先走一步,京中见。
裴羁顿了顿:“我那天,不去京中。
应穆有些意外:“为何?
“私事。裴羁道。
不放心留她一人在魏博,又不能带她去长安,那天是性命相搏,他责无旁贷,必须冒此杀身之祸,但不能让她跟着承受这个风险。留在魏博,若是京中事情不成,他会给她安排出路,送她安然无恙离开。“我手下既无兵卒,亦不能厮杀,去也无用,有郡王坐镇指挥即可。
应穆紧紧皱着眉头,猜到他是不放心留下苏樱,所以才不肯去,虽然他不领兵亦不厮杀,但有他在便多了一个智囊,再者他京中各处都熟,各处都说得上话,一旦有什么变故,临时总也能有个转圜的余地:“无羁,魏博重兵把守,田昱看重你如左膀右臂,苏娘子不会有危险,那日局势必然惊险,圣人需要你在。
裴羁沉默着。既是怕她有危险,也是怕她,离开他。
“我已说服汪琦和刘凤,那日他两个亦会举兵响应,在城外拒住王钦援兵。应穆低声道,“此次举事虽不敢说万全把握,但胜算也不算低,苏娘子不会有事的,我和则儿也需要你在。
汪琦,河东节度使,刘凤,陕州节度使,都是去代州经过之地,想来他贬去代州也是事先有所筹划,为的是就近联络起事。心潮起伏着,裴羁终还是摇头:“预祝郡王马到功成。
“你再想想吧。应穆叹口气,戴上斗笠,“我还是希望你能过去。
疾风卷着瓢泼大雨,一霎时冲上廊庑,打得衣袍半湿,应穆顶着风雨消失在大门外,裴羁慢慢向内院走去。
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她已经睡下了吧。她到底有没有想起来,是不是在跟他做戏?
叶儿在外间值夜,闻声而起:“郎君怎么这会子来了?
“娘子睡了?裴羁低着声音。
“睡了好一会儿了。叶儿道。
裴羁停住步子,有一霎时犹豫着不愿吵醒她,下一息到底还是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一盏小灯放在角落,照出昏黄的光影,她睡得熟了,帘幕低垂着,一室暖香。裴羁慢慢向床前走去,疑虑如同毒蛇啃咬,让人片刻也不能安静,慢慢撩起一点帐子,终于看见了苏樱。
长睫毛垂下虚虚的阴影,梦中微微皱着的眉,裴羁伸手抚平,她忽地睁开眼。
有一刹那恍惚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眨眨眼看清楚是他,带着睡意低低唤了声:“哥哥。
只消这两个字。一切全都抛却,在无法克制的激情中,弯腰低头,紧紧拥抱住她。
苏樱觉得脸上有些湿凉,是他衣上沾的雨水吧,弄得薄薄的夏被也湿漉漉的,怪异又陌生的感觉。他紧紧抱着,微凉水湿的唇摸索着,印上她的唇,苏樱偏头躲过:“你身上都湿了。
裴羁连忙起身,到这时候才意识到是冰着她了,懊悔自己的大意,急急甩脱外袍,俯身时便带了歉意:“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微凉的身体贴近了,隔着被子搂住,苏樱低头埋在他胸前,他摸索着又要来吻,她只是不肯抬头:“困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二更天。裴
羁无奈,只在她发心里亲了一下,她是真的困了,身子软软的,软而粘涩着的语声,让人心里突然起了异样的欲望,又怕吵得她睡不好,不得不极力忍着,“你睡吧。”
苏樱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他依旧在她头发上到处吻着,怎么都不够似的,弄得她有些痒痒,只是钻在他怀里不肯抬头,半晌,才像困倦之极,微哑着嗓子开口:“方才是谁来了?你去了那么久。”
嘴唇刚吻到她的额角,裴羁又顿住。她终是问了,虽然同一个屋檐之下想要瞒她并不容易,但这样风雨之夜,若非留心,又怎么知道前院的动静。
疑虑蹿出来翻腾着,让人怎么也不能安宁。追究?还是像从前那样,可以哄骗着自己?在无法决断的纠结中紧紧拥抱着她,她呼吸清浅,透过中衣落在他胸膛上,裴羁终是做出了决断。
若只牵扯自身,不问也罢,无论她是真是假,只要她肯在他身边就好。但此事关系朝堂,更有无数人会受牵连。轻轻抚着她柔软厚密的长发,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朝中过阵子可能有变故,方才是来商议的。”
苏樱心中一凛,闭着眼只装作半梦半醒的迷糊。所以窦晏平和田午都是为了此事来的?是什么事,竟把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串联到了一起?知道不能再问,隔着被子抱住他,许久,懒懒嗯一声。
拖着悠长散漫的余韵,她仿佛是真的要睡着了,之后再没有说话,裴羁在复杂难言的情绪中一下下轻吻着,从额头,到脸颊,又道嘴唇:“睡吧,念念。”
诱饵已经抛出,是真是假,他却如此害怕知道答案。在昏暗中睁着眼,听见外面雨声越来越大,屋檐下滴着水,滴滴答答,急如战鼓。
同一张床上的两个人,如此亲密无间地搂抱着,却又像隔着千山万水。能怪谁呢?一切后果,都是他一手造成,便是她作假背刺,他亦无话可说。
苏樱又向他怀里窝了窝,雨后清寒,唯有他是温暖的所在,在半梦半醒中不由自主靠近着,渐渐沉入梦乡。
翌日一早。
裴羁醒来时雨已经停了,苏樱还睡着,眉眼低垂,恬静的睡颜,裴羁轻手轻脚走出去,吩咐叶儿:“我有公事要出去,上午不回来,待会儿娘子起来了跟她说一声。”
叶儿是她的心腹,必定会把他的话原封不
动告诉她,他不在家,她就更能放心给卢崇信传信吧。假如她是骗他的话。
慢慢走到廊下,叫过张用:“留神些,若是卢崇信来了,一定要弄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若是她告诉卢崇信。裴羁沉默着走下台阶,那么,杀了卢崇信。消息决不能泄露。他会守好她,等此事已毕,如果他还能留着性命,他会向她赎罪。
在门外上马,远处一骑踏着雨后的泥泞飞快地奔到近前,是窦晏平,是来向苏樱辞行的吧。
一刹那间极想阻止,或者回头与他一道进去,终于只是逆着窦晏平走过去:“她还没起。
此去生死难料,他既要赎罪,便该给她一个单独与所爱之人告别的机会。
窦晏平勒马,惊讶地看他越过他离去,越走越远,消失在道路尽头。
在疑惑中下马进门,内院静悄悄的,苏樱果然还没起,仆妇在收拾落叶和泥泞,扫帚划过去时沙沙的声响,窦晏平负手站在廊下等着。
此去生死难料,或者,就是与她最后一面了吧。
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在这刹那,突然明白了裴羁离开的缘故。他是要给他一个单独道别的机会。
“窦郎君,叶儿走出来,“娘子已经起来了,正在洗漱,郎君稍等片刻。
窦晏平抬眼,帘幕重重看不清楚,在激荡的心绪里重重点了点头。
屋里,苏樱接过帕子擦干脸,昨夜竟睡得如此安稳,自己也觉得诧异,但也许,只是雨后凉爽的缘故吧。
随意将头发挽起,叶儿上前低声道:“裴郎君出去公干,说是上午不回来。
那么,她想见卢崇信却是方便许多,只是,要告诉卢崇信吗?
昨夜来的有窦晏平,她虽不知道朝堂上将会发生什么,但窦晏平若是肯与裴羁联手,那么必定是极要紧的大事,亦且绝不会是奸邪之事。
但若是不说,又如何对付裴羁,顺利脱身?
拿起两支扁簪挽住头发,走出里屋。窦晏平等在厅中,看见她时急急上前:“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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