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书房凭水而建，当屋内极静时，便能听到不远处潺潺的水声，混在竹叶微响中。
曹炎在极其缓慢地捋他的长须，姜别却浑然不觉地移开目光，看向窗边那个香炉。
“曹堂主这苦肉计演得太过辛苦，刀既已架在了在下的颈间，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曹炎动作一顿，语气有些意外：“你竟看得透？”
姜别转回目光，道：“今日这香只独在这里蒸着，到了明日……又或者今晚，想必所有宾客就都人手一份了。”
曹炎看向他的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错。姜谷主才和太子龃龉在先，曹某本还打算借此良机更添一把火的。”
姜别眉峰微抬，他早知曹炎已经只手遮天，却未料到这厮竟猖狂至此，在光天化日都毫不避讳，“……你不惜给所有人下毒，就为了逼我上这条贼船？”
“是，也不是，”曹炎被贼船二字逗笑了，“姜谷主，你有点意思。没人敢叫我曹堂主，也没人敢在我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他喟叹一息，指尖随意扶在椅臂上，遗憾道：“若姜谷主当真执意不肯答应……也就是曹某惜才，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姜别反而低笑出声：“何须曹堂主出手？单是毒害各派掌门这一桩，就够江湖同道将我千刀万剐了，更何况还要再背上毒害太子的罪名。”
他顿了顿，又道：“但其实人们也并不至于尽信，曹堂主这个计划还是有纰漏。”
“哎，”曹炎不尽赞同，这声的尾音转了三个弯，“那些说书的自会料理，毕竟各派中毒也是事实，只要一个由头，他们能把假的说成真的，这就是人性，压根不需你我操心。”
姜别听他说完，垂下眸去：“受教。”
曹炎没想到他如此沉得住气，已不知是今日第几次重新审视姜别，又忽然叹道：“姜谷主与我那小徒年岁相当，你却胜他太多。”
“时也命也，”姜别挺谦虚，“一年前我还在玉云谷里干苦差事，没想到现在也成了盘江狂墨面前的红人。”
“你们学医的都是苦差事，”曹炎挑了下眉，“我与令尊打过交道，应该说他有意与我攀交，不过他才气虽有，却道行粗浅，不值得曹某花功夫。如今才知，原来那草包的身后，另有一座真佛。”
姜别坐得清端。
曹炎看向姜别的目光很深，带着在江湖和生意场上淬炼出来的锐利。
在这道目光里，姜别唇边那些微末的笑意已经无影无踪，“看来曹堂主今日是不会放过我了。”
他不再等曹炎的回话，反而从桌上捻了个果核，一弹指，窗边的香炉应声而碎，香粉四散。
“此香不加蒸制则无毒，最宜解暑，取清果之甜，得沉香之雅。”姜别目光沉静，缓缓吐字，“曹堂主，记得用之有道。”
曹炎斜眼扫过，指节在桌上一叩，两个婢女应声推门而入。紧闭的书房门被打开的瞬间，满屋子的压抑终于烟消云散。
一直到侍女收拾完退下，二人谁都没提合作那事，却已经在默然间达成了共识。
曹炎递给了姜别一本名册，上面列满了大江南北所有叫得上名号的药学宗门。
姜别目光掠过，便明白这大概是曹炎拟定加入药盟的门派名单。整个名单几乎囊括了整个江湖，唯独卷尾几个门派有些眼生，他的指尖在纸面点了点：“这些是什么来头？”
曹炎垂眼：“是扎纳族的巫医。”
姜别疑道：“扎纳狼族？”
扎纳族生于漠北绿洲之中，世人常称其为狼族，三绝之一的银山狼啸便是狼族的首领。
旱海荒漠与接天绝峰将中原和扎纳分隔而开，两边几乎不来往，再仔细一看，那几个门派后面标注着“洽谈”的字样，应该还没谈拢。
姜别突然觉得有趣，纵使在中原武林翻云覆雨的曹炎，原来也有够不着的地方。
这份名单因这些巫医的名号而陡然贵重三分，姜别几乎能想象药盟一事经公开后江湖上将会掀起何等风波。
——连与世隔绝的扎纳大巫都入了药盟，哪个门派还敢拿乔？
无商不奸，无奸不商，此言当真童叟无欺。
所以，现在摆在姜别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被全江湖追杀，从此再无安生，要么当继慕容临之后的下一个傀儡。
但其实，姜别也并非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一本夜明集不足以让他为曹炎卖命，而这看似无解的嫁祸局其实也并非死棋。
他可以不当玉云谷主，反正他对那些虚名也没有什么兴趣。
江湖，庙堂，有太多东西没法一言以蔽之。这么多年来，姜别一直在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后来他想通了，他要让这一路上所有负过他的人血债血偿。这个念头从手刃郑钧开始，到最后只能有一个出路。
那是一条不归路。
若放在一年前，面对如此威逼，他此刻早该拂袖而去。
那时姜越还没死，他还没下山。
也还没和那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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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曹炎那书房出来后，姜别心中闷得厉害。
薄薄半本夜明集烧得手心生疼，姜别面无表情地垂首看了那又破又烂的残卷片刻，随手塞进袖中。
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仰头向天，春日正好。
是时，风起，云动。
姜别眼皮一跳，几乎是本能的侧首一倾，一道掌风擦着面具的边缘而过，无声的疾风扬起几缕鬓边青丝。
他瞳孔微缩，几乎是同一时间便反手掷针而出，再回身看去，原来方才出招的是一锦衣女子，而她只踏风旋身，竟将姜别这迅捷无影的几针躲了过去。
姜别皱眉，于十步开外站定。
这女子也未再进攻，似乎方才几招仅是试探而已。
“什么人？”姜别面色发冷。
那女子却一抱拳，傲然道：“姜谷主，奉劝一句，你还是尽快离开此地比较好。”
姜别此时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阁下大动干戈，原来是为了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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