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你是要跟我说什么?”等回到房间,岑雪鸿问。
“有件事情一直没告诉你。”越翎跟着她在榻上坐下,趁着四下无人,扑过去抱着她蹭了好一会儿。最近他越来越喜欢这样,像一只黏人的、毛茸茸的动物。岑雪鸿推了他一下,越翎黏糊糊地说:“没有人在。”
岑雪鸿才不推了,冰凉的双臂也环上他的颈间。
越翎身上从前有极具侵略性的血腥味,如今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而干燥的味道。她想起了《博物志》里沈霑衣记载的一件事,狗是大陆上的先民由狼驯养而来的。她是否也驯养了越翎?她将他从残忍黑暗的斗兽场中带了出来,却在驯养了他之后,就要离他而去。
回到了有熏笼的房间里,又抱着蹭了好一会儿,越翎才将怀里玉雕似的人儿捂暖了一些,继续说:“你记得息雩冬天会在永乐郡养病吧?临行之前,我给她去了一封信。你猜怎么着?她说她离开朝鹿城之后,正好遇到檀梨,就一起来永乐郡了,让檀梨帮她调养调养。这会儿他们都在重宁城等着我们了。”
岑雪鸿问:“那我爹说的游医……”
“当然是檀梨。”越翎说,“如果你不想让你的父母知道五魈毒的事,他自然不会说,可是我觉得……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
岑雪鸿沉默了。
“裴老师刚刚就是问我你的病。”越翎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喊起了裴老师,“她说为人父母,对你仅有的期待,就是希望你能平安。如果你有什么事,他们应该知晓,我不能跟着你一起瞒着他们。”
“你怎么说的?”岑雪鸿问。她想到越翎低着头被裴映慈训话的模样,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叫裴老师了。
“我还没有说,就是不知道我拙劣的回答有没有被裴老师看穿。”越翎说。
岑雪鸿摸索着站了起来,越翎赶紧去扶着她。岑雪鸿打开了她的书箱,这小书箱她一直随身带着,不让别人碰。这时候她从书箱里拿出了厚厚一叠东西,交给越翎。
一叠没有封口的信。
越翎抽出来看了一封,便已明白了大半,心下悲凉。
“这是二十封信,我还看得见的时候写好的。”岑雪鸿说,“让檀梨告诉他们我的身体在好转,过完年我们就离开。我会说我一直在七海间游历,等我死后,你将信一年一封,寄给他们。”
“等我死后”。
这四个字她说的很冷静。
越翎低头,一封一封去看那些未来的信。前几封信是岑雪鸿告诉岑铮和裴映慈,她去了哪里,写了什么东西,遇到了什么人。其中的经历,能看出来假借了千水寨、蝴蝶谷、南荒郡、蜿蜒北上朔洲的种种往事,越翎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
第六年的信里,岑雪鸿却这样写道:
“展信安。今年大概也回不去了。南荒郡的祝医说我有孕一月有余,我和阿翎决定回分野城。忐忑大于喜悦,我至今仍有些不敢相信。娘当初有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阿翎倒是激动得不行,他一直以为我身体仍然不好,祝医再三向他保证我身体已经养好了。我听见阿翎在祈祷,希望我不要太辛苦,要平安。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说,希望能有个像我的女儿,但不要太像裴老师。”
第七年,信里的女儿顺利降生了:
“……阿翎说,完了,真的很像裴老师。……起什么名,我还是很纠结。不过因为出生的时候伊莉丝开的很好,所以小名我们一致同意就叫伊莉丝。……伊莉丝太小了,估计几年内都不能回去了。……”
岑雪鸿的家书写得温暖又生动,会偷偷向裴映慈告越翎说她坏话的状,谈及游历的冒险部分也写得十分惊险。那是她想象中自己的半生,正如她名中的雪雁一般,在七海间恣意翱翔。
一滴泪重重地落在纸上描绘的幻梦上,像是幻梦破碎的声音。
“你准备一直这样瞒着他们?即使你可以想出二十个不回家的托词,可他们如果来分野城找你呢?”越翎怔怔地望着她,“你还编出一个女儿……他们要见她可怎么办?我一个人要从哪里变出来?……太拙劣了。”
“那也比亲口告诉他们我已经死去要好。”岑雪鸿沉默了一会儿,“耳不曾闻,目不曾见,他们就会愿意相信我还活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里,只是无法与他们相见。我想了许久,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不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
“你不仅残忍,而且很自私。”越翎几近崩溃,抓着岑雪鸿的手腕,红着眼睛质问道,“那我呢?你就没有二十封信要留给我吗?”
“没有。”岑雪鸿说,“我没有任何可以给你的东西,除了余下的时间。”
越翎死死地瞪着她,难以相信她竟然可以冰冷至此。
岑雪鸿听见自己缓缓的声音,还有身体深处如冰裂一般的,心碎的声音:
“在一切结束之后,你最好还是……忘了我。”
“我不。”越翎说。
“我知道这件事最初会有点难,但慢慢就好了。你要往前看,不要回头。”岑雪鸿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封闭自己,仍然对世间保持敞开,让世间万物进入你的心,晨曦下蹁跹的彩蝶,雨中的杜鹃花,它们都可以治愈你。最初的几年也许很难捱,但是慢慢的就会好了。”
越翎愣愣地听着,她就这样一字一句地教着他,如何忘记自己。
岑雪鸿伸出手,缓缓摩挲着,擦去了他脸上冰凉的潮湿。
“也许在某一天,你会看见一只落在你窗前久久不离去的飞鸟,或是一尾花纹似曾相识的游鱼。”她轻轻地说,“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我不。我不要那些。”越翎炽热的呼吸打在她颈侧,咬碎了牙才没有让眼泪模糊自己的视线,他几乎低吼,“岑雪鸿!你凭什么认为我——”
咚咚。
“你们在说什么呢?”岑铮的声音在门外传来,“大夫已经到府上了,现在可以让他来诊脉吗?”
越翎抹去脸上的泪,整理了一下表情,若无其事地打开门,笑着对岑铮说:“可以啊,快请他进来吧。”
岑铮没有从越翎的神情上察觉出端倪,他又探头看了一下自家女儿。岑雪鸿静静地坐在床榻上,一副很倔强的模样。
岑铮叹了口气。
他太熟悉这张倔强的脸了。在岑雪鸿小时候,她以这副表情决定的事情从来都不能更改,无论是讲道理的还是不讲道理的。
岑铮不善言辞,更不知道如何掺和年轻人之间的事。想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通用的话术:“大过年的。”
顿了一下,岑铮还是决定拉一把偏架,“我们鸿儿性子倔,阿翎你多担待。”
岑雪鸿听见这话,仿佛骤然触动心弦,用看不见的眼睛朝岑铮的方向望去。而岑铮恰好也在看着她。
她的阿爹,从来都是这样纵容着她,偏向着她。
除了不可违抗的天子之令,她不想做的事情从来都可以不做,想做事情的从来便做了。在朝鹿城最自持清高的那几年,她踢过安南王的馆,扔过周状元的诗,甚至还拒了洛思琅的婚。
无论她想怎样、不想怎样,岑铮都不会怪她,只会用无奈的表情说:我们鸿儿性子倔。
也许不是她的性子倔,只是因为有阿爹一直在纵着她。
她却……这般残忍地对他们。
岑雪鸿低头,忽然落下泪来。
岑铮一惊:“怎么了?怎么了鸿儿?这小子给你委屈受了?!”
岑铮立刻望向越翎,越翎的眼睛还红红的,茫然中带着一丝无辜,无辜中带着一丝慌张,简直想立刻去太守府衙堂下击鼓鸣冤:“我我我、岑大人请明鉴啊!”
檀梨一走进来就看见越翎和岑铮面面相觑,三个人中有两个仿佛刚刚哭过。纵然是许久不见,可这样的景象也太令人难以捉摸了。
“你们在干什么呢?”跟着进来的裴映慈莫名地看着他们,“大夫来了。”
“没什么。”岑雪鸿擦掉眼泪,淡然地笑了笑,“许久未见了,檀梨公子。”
檀梨在诡异的气氛中搭上了岑雪鸿的手腕,心里一惊。他已经从越翎的信和息雩的话中听说过岑雪鸿的病,可真正诊脉的时候仍然觉得心惊。
油尽灯枯。
想来是在路途中跌宕颠簸,又为书稿耗尽了心力。
檀梨相信岑雪鸿自己一定比他更清楚,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缓缓地衰坏,死期并不是在五个月之后,而是现在。
这样侵蚀人的身体的毒,即使越翎还在坚持不懈地寻找解药,即使几个月之后得到了,也已经无可转圜了。
“……雪鸿姑娘的身体正在恢复,慢慢休养就可以了,切忌过于劳累……”沉默了许久,檀梨才说。
“谢谢檀梨公子。”岑雪鸿松了口气。
“真的吗?”若不是眼见着这位游医在重宁城治好了好几个疑难杂症,岑铮都要不相信他了。他仔细看了看檀梨,又仔细看了看岑雪鸿,“若是鸿儿真的正在恢复,大夫又怎么这般沉重?”
“大夫怎么这、般、沉、重?”越翎龇牙咧嘴,提醒檀梨不要露馅。
“抱歉,岑大人。”檀梨顿了顿,“吾妻亡故,在下一直这般沉重。”
……
岑铮与裴映慈找了好些理由,才将檀梨留在府中住下,为岑雪鸿调养。檀梨说,他还有一个旧友需要他照料,岑铮说那也好办,让你的旧友也一并来府里住下就是了,大过年的,就是要热热闹闹的。
“我已经不请自来了。”息雩跟着家仆大步迈入太守府中,笑着朝岑铮拱手,“岑大人见谅。”
“雪鸿姑娘呢?她还好吗?”息雩便问。
“原来你们都认识啊,那太好了。”裴映慈笑着引她去找岑雪鸿,“我家鸿儿以前在朝鹿城的时候,性子孤僻,我们还是第一次招待她的朋友。”
“不止我,还有好些呢。”息雩笑了笑,“有些在忙着,另一些,说不定也在来的路上了。”
息雩刚和岑雪鸿在房间的阁楼上坐下,栗子、橘子、永乐郡产的一种软年糕和红枣茶放在围炉上烤着。越翎也想跟着,但是息雩说现在是女孩子时间,把他丢到了楼下,越翎只好和檀梨面面相觑。
“我听息雩说过你在朝鹿城揍洛思琅的事,”檀梨警惕地说,“我是大夫,你不能打我。”
“以前有点想打你的,现在不想了。”越翎摆摆手,坐在檀梨旁边剥核桃,心里还想着岑雪鸿那二十封信的事。
他还不知道岑雪鸿身体的真正状况。檀梨想。算了,大家就这样快乐地过最后一个年,顺便祈祷奇迹吧。
过了一会儿,家仆说又有人来了。
息露跳下车舆,整个人裹在雪狐毛大氅里,脸却还冻得通红。息露让侍从将礼物搬出来,堆满了前厅,对岑铮和裴映慈说:“伯父、伯母,叨扰了。”
裴映慈问:“咱们家里很冷吗?这孩子怎么冻成这样?”
“中洲很冷啊!”息露哀嚎。
“雪都没下,重宁城已经是很暖和的地方了。”越翎和檀梨走出来,一起嘲笑他。檀梨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卢阇殿下呢?”
“好不容易放假,我们就不提他了。”息露扁扁嘴,“我姐呢?”
“很遗憾,现在是女孩子时间,你等会儿再去找她吧。”越翎说。
裴映慈见他们都是栎人,便寻了个机会,悄悄对越翎说:“鸿儿第一次远行,竟能认识这样多的分野朋友,真的要谢谢你。”
“不。”越翎想了想,摇摇头,认真地说,“他们原也不是我的朋友,是因为雪鸿我才能认识他们的,是我要谢谢雪鸿。”
……
息雩在围炉边剥着橘子,分给岑雪鸿一半。
“对了,”岑雪鸿接过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在养什么病呢。”
“从前杀的人太多,受的伤也太多。”息雩笑了笑,并没有仔细地回答。
她听见院子里吵吵闹闹的声音,从阁楼上探出头去。岑雪鸿也听见了,她似乎听得更为清楚,便道:“息露也来了。”
“他长大了。”息雩的目光淡淡的,“他一直记得你对他说的那番话,从我的手中接过了息氏的责任,让我终于得以离开分野城的漩涡。他所面对的世界,与我那时候所面对的已经不一样了,卢阇虽然有时候很烦,但他是个好人。”
“年轻人更容易破除旧的藩篱,从而改变世界。”岑雪鸿说,“分野城会变得更好的。从前的你、漓音、越翎经历的那些,也许都不再会有人承受。”
“也许。”息雩喝了一口红枣茶,“我在重宁城的茶馆里听了很多戏本,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们的故事也是戏本的话——”
“这是一个人人都得偿所愿的故事。”息雩说。
“得偿所愿。”岑雪鸿笑了笑,“是啊。”
求复仇的,恩仇得报。
求权势的,扶摇而上。
求自由的,任情无缚。
求仁者得仁,求己者得己。
“《博物志》已经成书了,你也应该换一个所求。”息雩认真地望向岑雪鸿。
岑雪鸿微微偏头:“求什么?”
“求生,”息雩说,“求活。”
岑雪鸿笑了笑,摇头:“没有时间了。”
“不行的。”息雩把手放在她的胸膛上,“你必须要想着这件事,时时刻刻地想着这件事,哪怕微眇,也必须怀着希望。这样才会出现。”
“出现什么?”岑雪鸿问。
息露理所当然地说:“神迹啊。”
“好吧。”岑雪鸿笑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轻轻道,“我不想死。”
……
除夕一清早,按照中洲习俗,都要打扫房屋,除旧迎新。越翎和息露上蹿下跳地挂灯笼。檀梨向来喜欢莳花,正在修剪梅花枝,把梅瓶摆到各个房间。岑铮帮着裴映慈在院子里铺开红纸写对联和福字,他抬头望了望天,便道:“今天可能会下雪。”
“还是要下雪才像过年啊。”裴映慈说,“不知道重宁城的雪能不能积起来。”
息雩扶着岑雪鸿到廊下坐着,她也站在旁边,看越翎和息露挂灯笼。她们是遵医嘱休养的人,被檀梨禁止参与劳动,可是看着大家在忙碌也觉得有点太闲了。
“还要下雪?已经很冷了!”息露瑟缩着说。
“等你见到了雪,就不知道冷,只知道玩了。”息雩嘲笑他。
越翎摸了摸岑雪鸿的手炉,还是暖和的,但还是给她又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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