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烛火照耀下,显露出元和帝后背处层层叠叠的旧伤。
最久远的旧伤,应该超过十年了。
年份太久,当初几乎要了性命的可怖鞭笞伤疤,如今也只留下几道浅褐色的交错痕迹。
反倒是年份近些的杖责旧伤,留下的疤痕更深些。
梅望舒隔着暖阁中的梅枝隔断,骤然望见年轻的帝王背后熟悉的疤痕,一股酸涩的感觉涌上来。
今日君臣见面时那股奇异的陌生感倏然淡去了。
时间仿佛被拉回了数年前。风雨飘摇的皇城内,忠心臣子暗中聚拢,用各自的单薄力量,共同守护困境中的少年真龙。
她至今还记得当初宫廷初遇,那个满身狼狈、眼神如孤狼的小少年。
也清晰的记得陛下十六岁、帝加元服当日,郗氏权党的声势正如日中天,天子形同傀儡。
当日,文武百官微妙眼神注视下,身穿繁复十二纹章冠冕龙袍、沉默地一步步踩着丹墀而上的单薄少年背影……
和今日已经完全成长的健壮背影,微妙地重合在一起。
她掀开纱幔,走进隔断里间,坐在罗汉榻边的红木方墩上。
“筋骨皮肉的外伤容易治愈,但内伤如何探查是否痊愈?”
她问邢以宁,“陛下曾经伤到内腑,陆陆续续吐了整个月的血,每到寒冬季节就咳嗽不止,这两年看似好转了,但会不会只是年轻时不显,十年二十年后又会有后遗之症出现?”
邢以宁刚刚请了平安脉,又查验了脊背处的旧伤,望诊完毕,在灯下打开他的针灸长盒,取出一支极细长的银针,探进烛火里灼烤着,
“梅学士一开口便问如此刁钻的问题,莫不是在为难下官。十年二十年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梅望舒早听惯了此人说话的路数,并不放在心上。
“没人要和你讨要绝对的说法。只需有六七成的把握,你尽管大胆地说。”
邢以宁的一双桃花眼笑眯起来,“那下官便大胆地说了。陛下少年时受伤虽重,但十四五岁乃是人之春时,万物生发,气血最为旺盛,即使是濒死的重伤也容易救治得过来。而且这几年宫中的饮食调养极好,陛下又每日勤于练武锻体。下官最近给陛下诊脉,脉象沉稳有力,极为康健。下官觉得吧,陛下好着呢。若允许的话,每旬一次的平安脉,也可以减到每月一次了。”
梅望舒的目光从细长的银针一扫而过。
她又不是第一日认识邢以宁了,深知此人说话从不说满,向来说三分藏三分的路子。
“陛下康健,那是极好的消息。不过邢医官,若是连陛下的平安脉都可减免了,你为何还要准备银针呢?”
“哦,” 邢以宁手里的银针细微地转动了个方向,灼烤地更为均匀,“下官手里的银针,当然是为梅学士你准备的。旁边卧榻躺下吧,梅学士。”
“……”梅望舒抬手按了下眉心, “我好得很。不劳邢医官费心。”
元和帝披衣起身,“朕叫他准备的。既然今天人都在,雪卿身上的旧疾,索性也叫邢以宁看一看。——去旁边躺下吧。”
语气虽然温和,却不容拒绝。
梅望舒皱着眉,在邢以宁的催促下勉强起身,去靠窗另一侧的贵妃榻处躺下了,把手腕递给邢大夫。
邢大夫诊了一会儿脉,又让她张嘴,看了眼舌苔颜色,叮嘱她侧身躺着。
刚刚侧身过去,邢以宁毫不客气,直接把银针扎在她左边肩上了。
银针入体两寸,不知扎到了哪处穴位,难以忍受的酸麻感蓦然浮上来,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噬咬在皮下的经脉,梅望舒瞬间头皮发麻,咬牙强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贵妃榻另一边蓦然一沉。
竟是元和帝坐了下来。
“怎么了。”帝王的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抬手擦过她额头渗出的细密冷汗,“可是身上哪里感觉不对。”
哪里感觉都不对。
梅望舒勉强往后让了让,避开了圣上过于亲密的接触,强忍着酸麻道,“针灸有些难受。没、没什么大碍。有劳陛下挂怀。”
邢以宁哼笑了声,“梅学士是个能忍的。“
他按着针尾,熟练地起了针,对元和帝回禀道,“臣今日进来暖阁,头一眼见梅学士,就觉得不对劲。”
邢大夫一边探查,嘴里一边念叨着,“体寒,脾虚,湿气入体。旧疾有复发的迹象。梅学士出京这几个月,莫非半路上掉水里了,大冷天的被人捞起来?”
梅望舒哭笑不得,耐着性子解释,“有上百护卫随行,怎么可能。回京走的是京杭水路,坐了大半个月的船,或许沾染了些湿气。”
邢大夫极为不满意这个答案,“普普通通水路行船,也能受寒到如此程度?去年给你开的泡澡的药方子呢,路上一次没用?”
“出门在外,行程仓促,讲究不了太多。”
“你是不讲究,身子遭罪罢了。”邢以宁一边查看一边摇头,“年纪轻轻的,落下了风湿的病根,以后准备着肩酸背疼老寒腿,碰到阴雨天就卧床,熬一辈子吧。”
梅望舒笑了笑,没把恐吓当回事,“这不是等着邢医官妙手回春吗。”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耳边忽然传来咔啦一声轻响。
苏怀忠的惊呼声紧跟着响起。
“哎哟,陛下的手……”
贵妃榻另一侧,始终安静端坐着的圣上,不知何故把手里的茶杯捏碎了。
碎瓷散落满地。
御前内侍们慌乱的收拾问安声中,元和帝张开掌心,被碎瓷划破的掌心处缓缓渗出血来。
平日里惯常喜怒不显的年轻天子,此刻终于露出了与平常不同的神色。
唇边经常挂着的淡笑消失了。
浓黑的眉深深拧起,狭长眸子里带出几分震惊,困惑,痛惜。
元和帝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渗血的手掌伸过去,直接紧紧攥住了梅望舒搁在贵妃榻上的手。
触感寒凉如冷玉。
“身子不好,为何不早说。”
手背因为太过用力绷起了青筋,眼神如暗处火焰熊熊燃烧。
“若早说了,这次江南道的差事,本不必你去……”
苏怀忠带着两三名御前内侍轻手轻脚收干净了地上碎瓷,悄无声息地避走。
一时间,暖阁的隔断内间,只剩下贵妃榻上被紧攥着手的梅望舒,和旁边站着望天的邢以宁。
梅望舒按住肩膀酸痛处,手肘用力撑了几次,撑坐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臣向来体寒,邢医官言辞夸大了几句罢了。”
她试着把手抽回来,试了几次,被攥住的力道却越来越大,隐隐约约的血迹从手掌缝隙处渗出来,也不知被碎瓷划了多深。
她看得心惊之余,又有几分无奈,像以前惯常安抚那样,轻轻拍了拍手背,示意圣上放手。
“陛下也亲政几年了,今时不同往日,让人看见徒增笑话。”用眼神示意邢以宁过来包扎伤口。
元和帝固执地不放手。
“谁敢笑话,朕诛了他。”他低沉地道。
梅望舒又好气又好笑,“这样的气话,在臣等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千万莫要当着朝中老臣的面说。臣的手——”
她挣了几次都挣不出手来,只得恳求,“陛下——”
“这个称呼听得够多了。朕要你像从前那样称呼。”元和帝神色沉郁,语气平静却固执。
陛下犯起了执拗,梅望舒从来拗不过他。
“信原。”她只得像从前那般唤了声,“信原,放手。我的手快断了。”
元和帝,出身皇族洛氏,双字名讳‘信原’。
洛信原终于放开了手,取过温毛巾,仔细擦干净了梅望舒手背沾染的血痕,又随意在贵妃榻的织金厚锦缎靠背上擦掉自己满手的血。
邢以宁打开药箱,蹲在陛下身前,用镊子取出伤口里嵌的细小碎瓷,擦洗干净掌心伤处,正要用绷带纱布把右手包扎起来,洛信原摆了摆手,“小题大做,引人注目,明日如何上朝。擦些药膏就好。”
今日右手拿笔是不行了,不妨碍圣上动嘴,颁口谕。
洛信原对着暖阁外面吩咐道,“刚才的姜参汤还有没有多余备着的?再呈一碗来。”
梅望舒一口气没喘过来,低低地咳嗽起来,边咳边艰难地比了个‘三’的手势。
事不过三。
“是今日的第三碗没错。”洛信原背着手走到窗边,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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