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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悍刀

作者:

纯白阴影

分类:

穿越架空

柳青青是个绣娘,别人绣的是衣裳,她手里缝缝补补的,是遗体。再支离破碎,她都有办法缝合得齐整,不留破绽。

全须全尾上路,不仅事关一个人最后的尊严,按照本朝民间的说法,任由残躯堕入阴间,是大不祥,转世之后,即使身无残疾,亦会追问,为何我这一生,永远若有所失。

柳青青有多年的织绣经验,认真专注,从不多话,找她的人很多,日渐闻名于沅京。换句话说,她颇赚了点钱,名声也好。但菩萨是用来敬的,不是用来娶的,男人们说,摸过死人的手,为我做饭洗衣,这太可怕了,更别提吹灯后的良宵。

媒婆劝柳青青:“你不缺钱了,放弃晦气营生吧,女人总归要有个归宿,不然独居太难捱。”柳青青反问,“跟一大家子人住,就不难捱?”

媒婆答不上来,翻翻眼睛,走了。柳青青坐在檐下缝补的时候啊,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一个人啊,细细密密的针脚里,就漏了一道。漏了一道啊,长桌上的女尸眼皮就耷拉了,风一吹,她像诡谲地笑了一下,柳青青的手顿住了。

该怎么办呢,再过十年八年,老到眼皮耷拉,也还记着谢轻舟吧,故乡风雪中,那个漂亮的红袍少年。

时值初春,谢轻舟回祖父隐居的散花镇探亲。他在头一年的乡试拿了第一,喜讯传遍街头巷尾,人们都在猜测,谢氏一门很快会出第三个状元郎。

小镇的习俗,未满二十的人元气不足,除夕夜必须穿红色。谢轻舟的祖母一早为他定制了一身,他抵达小镇,和祖母到裁缝店取新衣裳。

大雪积了三尺之深,映照得窗纸亮堂堂的,掌柜和谢家祖孙寒暄着,柳青青在窗下绣一朵梅花,梅是母亲的名字,她给母亲做的棉鞋就快完工了。

谢轻舟是苏州知府家的三公子,刚满十六岁,银鞍白马的好年纪,名字也取得讲究,名轻舟,字余生。他父亲谢知府说,自出生之日,每一天都是余生,历经轮回大劫,应当怀有谢意。

在初相遇的十四岁,柳青青无从反驳这句话的荒谬之处。她只是在那少年和他的祖母离开时,从鞋帮上的梅花移开目光,不经意看了一眼。

谢轻舟有一种世家子弟的清贵气质,跟柳青青认知里的年轻人都不同。在他跨过门槛的刹那,柳青青喊住了他。

她向他奔跑,蹲下来剪去他袍角的细小线头,在雪地里笑了笑。她想这少年就该和他给予她的感受一样,十全十美,毫无瑕疵。

谢轻舟俯身,虚扶了柳青青一把,柳青青站起身,抬头望他。四目相对,谢轻舟眼中并无惊异之色,微微笑着说:“多谢小姐。”

腊月二十七的傍晚,炮竹声次第传来,柳青青扶住门槛,望着谢轻舟搀扶着祖母走在梅花雪中。

为迁就祖母的身高,谢轻舟把黑伞撑得很低,身姿因此不显挺拔,但格外谦谦有礼。就像他看向柳青青的时候,眼睛里明明白白的笑意。

这来自他良好的教养,也来自他一贯的温文,仅此而已。但这在柳青青十四年的生命里绝无仅有,她被温柔对待,而对方是个高不可攀的贵公子,他的笑容如春风一般,让她那样被照亮。

她一直惦着他,即使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柳青青为遗体做修复是半路出家,才三年就赚得盆满钵满。不过,生意越好,她越觉得人生没多大意思,做尽不体面之事,似乎只为了死的时候体面点。

如此意兴阑珊,对嫁人生子自然更不放在心上,媒婆嫌柳青青怪异,渐渐不来了。反而是赵千刀,上门提亲三次皆不成,索性把柳青青当朋友看待,有事无事晃来小坐片刻。但他说话不惹人厌,又懂得捎些蔬果和酒,柳青青由他待着。

赵千刀本名叫赵九,是世袭的刽子手,官方的头衔是行刑官。太多人羡慕他,想想看,杀人不犯法,还有优厚的俸禄可拿,油水也足,实在是优差啊。

长治元年,天灾不断,饥民四窜,前朝名将郑虎王已经攻陷二十座城池,在幽州称帝。皇帝试图震慑民众,抄家抄斩非常频繁,从太宗时代废除的凌迟再度被纳入刑律,可惜越镇压越反抗,各地流寇群起,几十号人马就敢自立为王,互称陛下相爷大将军带刀侍卫。

大夏朝即将崩塌,文人们普遍感到悲痛,写檄文控诉暴君当政,酷吏横行,赵千刀屡被提名,在酷吏当中名声很响。但也有文人笔锋一转,夸他斩首时快如闪电,凌迟时技法细腻,总而言之一句话——赵千刀杀人,美如诗行。每逢他行刑,长街都人头攒动。

擅长把人千刀万剐的赵九,被人称成杀千刀的,逐渐取代了他的本名。他笑骂由人,张口闭口“我赵千刀”。

自从和柳青青相识,赵千刀就盯上她了,他说普天之下,你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杀人,你修补,杀人时我会玩点花样,让你省点力,我人是粗鲁了些,但一向说话算话,你嫁了我,我绝不亏待你。

一桩好姻缘,一个夫妻店,赚几座金山银山,福泽子孙三代。赵千刀为柳青青勾勒了一幅蓝图,柳青青点点头说:“着实诱人。”

仅此一句,再无下文。赵千刀一而再,再而三,彻底死心。他也明白,别说是柳青青,再走投无路的女人都会犹豫要不要嫁给他。有个姑娘人很乖,长得也清秀,赵千刀问:“你宁可嫁给麻子,也不嫁我?”

姑娘说:“他是麻子,但我和他的孩子未必是麻子。可你杀人太多,我怕会报应到孩子身上。”

赵千刀百思不得其解,人是当官的让杀的,他就是一个打手一把刀,随便糊个口,为何会被说成行凶作恶,杀生太多?明明跟磨墨的书童没两样啊:“砚不是我制的,字也不是我写的,难道这些墨死后齐刷刷跟阎王爷哭,说都怪我把它们淹死在砚台里?”

也有姑娘看在钱的份上,对赵千刀豁得出去,但赵千刀不乐意。他的原配和第二任妻子都刚过门没两年就死了,可能确实是克妻命。他一晃四十出了头,哪好意思讲什么情情爱爱,最多娶个女人相依为命,是不能挑剔。

“但是——”赵千刀说,“她们都想两眼一闭心一横嫁了算了,但我晓得她们对我没有相依为命的义气。我要的,就是这点义气,平时有口热饭吃,谁先走,另一个肯为他张罗后事,送个终。”

柳青青为人疏离,话很少,但赵千刀坚信她冷面热心,是搭伴养老的好人选,娶不到手,就心生一计,想把她塞给他最要好的朋友丁岩。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旦柳青青和丁岩成了,赵千刀就能心安理得去蹭饭,喝喝小酒,吹吹牛,亲亲热热地走动。

丁岩是沅京小有名气的鞋匠,他制作的靴子千金难求,连皇亲国戚都得乖乖排队等。赵千刀把丁岩夸得天花乱坠,柳青青不为所动:“不用了,我嫁过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赵千刀无奈,只得换种方式,说丁岩那边来了一批好牛皮,他为柳青青订了一双冬天穿的小靴子,想带她去挑样式。柳青青看着赵千刀不说话,赵千刀叹气:“就算你习惯独自扛生活,也不要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

柳青青抱了一坛醉蟹出了门。蟹酿了一阵子,墙角摆了几排,被赵千刀吃光了好几坛。他这人好本事,半个时辰之前才把谁割成百来块,照样吃得了肉,通常还能喝掉半斤酒,顺便欣赏柳青青如何飞针走线,将零零碎碎的血肉拼成人形。

丁岩住在京郊薄刀山脚,大宅占地十多亩,院子里挂满兽皮,血腥气很浓郁。为避免兽皮被暴晒,他做了巨大的棚顶阻隔日光,黑压压如阴霾天。

赵千刀携柳青青推门而入时,丁岩正站在院落一角的水池边喝酒。光线昏暗,他穿一件黑袍,身形峻拔,手指勾着酒坛沿子,懒洋洋喝酒的样子,像巫师在梦占鸟卜,恪守着许多无法言说的天机。

见赵千刀带了人来,丁岩冲他们扬一扬酒坛:“坐。”

赵千刀把醉蟹的坛子给他拎去,转脸笑看柳青青:“哎,她是青蛙,我跟你说过的。”

丁岩略略点头,赵千刀补充:“哦,大家都叫她青蛙,我跟着喊惯了,她大名柳青青。”

丁岩又点头,唇角掠过一抹很浅的笑,唤她:“阿柳。”

眼前人冷峻锋利,跟优美轻盈的谢轻舟相去甚远,却还是让柳青青一瞬恍惚,谢轻舟,永远的谢轻舟,出身于江南的锦绣大族,谪仙一般的公子,他始终在她心底最深处。

然而她已不是十四岁的姑娘,只因别人不歧视她脸颊好大一片绿色胎记,就铭刻在心。多年后,她把这些看成是见怪不怪,或漠不关心。

甚至不必跟风度和礼仪有关。长治二年,大夏子民在亡国边缘摇摇欲坠,练就强悍的心,连命都快没了,压根懒得在意别人是否缺胳膊少腿,只有孩童们才会大笑着跑开说,她的胎记像个青蛙哎!

赵千刀看看丁岩,又看看柳青青,笑了:“阿柳……好名字!丁岩,你比我会讨女人欢心。”他挠挠头,“你说奇怪吧,大家都喊她青蛙,她也不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若我样子美些,生气是撒娇,亲眷伴侣都来哄劝,既非如此,不如让表情正常些吧。柳青青对赵千刀笑了笑,不接话。丁岩看看她,从旁边的水池捞起一只青蛙,用银针三下两下剥了它的皮,扬手丢进赵千刀手捧的瓷盘里。

瓷盘还剩几颗乌红桑葚没吃完,衬得那小小的尸身分外惊心。柳青青向丁岩投去复杂眼神,他是注意到被称为“青蛙”时,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吧,这才用剥了皮的青蛙来安慰她。

剥去丑陋的绿皮,竟是那般丰美肥白的身子。是,除了胎记,柳青青让人不能忽略的,还有黑缎般美丽的长发,细如白瓷的皮肤。

把青蛙剥了皮,这举动有狎昵的意味。丁岩大约意识到了,显出几分局促,柳青青看不得主人家难为情,遂走到桑树下,摇一摇树干。熟透的桑葚接二连三地掉落在她手心,酿成酒,有壮阳补肾的功效,故乡的男人们夏天常喝的,她便安静地笑了起来。

赵千刀被丁岩的举止吸引,哈哈笑着跳进水池抓青蛙,一只只剥皮,和丁岩比一比刀法。他幼年时,在父亲的训导下,用一块块豆腐训练刀功,切成发丝般细弱的银丝,下油锅仍连而不断,整整齐齐码盘,连名厨都赞不绝口,取个名头叫一线天,能卖十个铜板。

柳青青静静地看向丁岩,他五官深邃,但给人俊美而阴郁之感,冷然一笑时,很像神话里某种刚幻化成人的兽类。可她心里的人,是明亮的谢轻舟啊,从来没能容下别人。

民间说桑同丧音,不宜在庭前屋后种植桑树,但赵千刀酷爱吃桑葚,丁岩不在意,他便种了好几棵,最后只活下一棵,也满心欢喜,水嗒嗒地吃个没完。

柳青青摘了一篮子桑葚,自顾自地摸到丁岩的后院,摘了些蔬菜做饭。她把饭菜端出来时,男人们的刀功比试已近尾声,盘子里是白花花一片,蛙尸堆得老高。她打发两个男人去洗手,麻利地将小木桌收拾出来,摆好碗筷,返身回厨房拿酒碗。

院落点起几盏风灯,赵千刀和丁岩用饭碗喝酒,等柳青青落座才一起动筷吃饭。他们都没料到,她去拿酒碗的一会儿工夫里,把那盘青蛙做成了菜,小火慢蒸,佐以猩红辣椒和烈酒,出锅时再洒上细碎葱花,好一盘赤滑肉身莹白如玉。

赵千刀一筷子接一筷子,吃得啧啧叹。丁岩也夸柳青青厨艺出色,连寻常的丝瓜毛豆都做得可口,问她愿不愿意在闲时帮他和赵千刀做饭。柳青青本能想拒绝,转念一想,答应下来。

灯火跳动,柳青青站在一侧凝望丁岩的侧脸,她贪恋他一声声地唤她阿柳。父母亲人都按她在族人的排行喊她四姐,别的人一概叫她青蛙,小有恶意,但无伤大雅。这三年做遗体修复,家属们都喊她柳姐,比她年长的人也不例外。是尊称吧,但比不上阿柳来得亲厚。

回家的路上,赵千刀一反常态,不大吭声,把柳青青送到家门口才犹豫着问:“你…你对他动了心思吧?”

柳青青说:“是吗?”

柳青青似乎对什么都淡淡的,独门独院,孤身一人,打交道最多的是死人,极少出门,菜农每天清晨过来一趟,把菜放在她门口,半个月结一次钱。赵千刀简短地说:“你肯经常出门了。”

柳青青说:“对我来说,被人认同很难得。”

赵千刀看进柳青青的眼睛里去,她很悲伤,他想。但他懂得她的意思,为遗体做修复是谋生手段,别人对她的赞美出于有所求,她不看重。而丁岩和他,都对她作为人,或者说作为女人的那部分给予了褒扬,她很感动,也很高兴。

“有人信赖我,是好事。”柳青青说完,轻轻走进小院,在廊角点了一盏大灯。赵千刀在紧闭的大门前站了站才走,他觉得难受,有的女人也不美,但她们只会认为旁人对她再好也理所当然,柳青青不同。可见在她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不曾得到过像样的对待。

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好啊,赵千刀叹口气,大步走在风里。那女人瘦瘦小小,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她模样虽平淡,但垂下眼睫时,也算楚楚动人,还暗暗透着骚劲——让他很想把她骨子里的骚压榨出来,单是想想那肤白肉软……他就舍不得把柳青青推给别人。

丁岩是例外,他们是生死之交。可丁岩说若想娶妻生子,不会蹉跎到如今,生逢乱世,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他只想保有随时走开的余地。

赵千刀承认丁岩是对的,本不想和柳青青说起,但没忍住,他一开口,柳青青慢悠悠地说:“他不想,我也不想。”

但她必须承认,阿柳两个字打动了她。她以为这么多年已然修炼成宠辱不惊,结果别人有口无心的一点点善意,仍能让她受宠若惊,一如当年。

柳青青慢慢走向干活的房间,有两具女尸在等她,一具是中书侍郎的夫人,被她尊重地摆在长桌,另一具是国舅爷的小女儿张兰芳,躺在杉木临时做成的床榻上,她被修复完毕,明日会被国舅夫人领走。

张兰芳和侍郎夫人生前水火不容,死后却要在同一个房间朝夕相处,挺有趣。柳青青眯起眼睛,将天蚕丝穿过银针,侍郎夫人有着好模样,冶艳如一朵红芍药,她和张兰芳的夫婿有染,被张兰芳捉奸,推搡中,张兰芳被负心汉失手推下台阶,脸被摔得稀巴烂。

那年在散花镇,谢轻舟住到暮春才走。绿树生烟的乡下,他踏青会友,走马观花,穿戴的衣饰都出自柳青青所在的老字号,但她技艺还不够为他量体裁衣,又怯于被师父师娘看破心思,便悄悄去河边拾了些贝壳,细细打孔,磨光得很温润,缝在他的锦袍上,靠胸口的位置。

她想着,自己就是那颗小扣子,他千里的路,她终究陪了他一程,就感到很快乐,哼着歌儿,在锦袍腰带上绣些清淡的花纹。

比起红袍,柳青青更爱谢轻舟穿白衣,镇上陈乡绅的女儿给他绣了一方手帕,下角是一行小小的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柳青青做不来热烈的举动,但这句诗她也想重复一万遍。

谢轻舟是在一个傍晚离开散花镇的,柳青青爬上自家矮矮的屋顶看他,假装在晒棉花。陈乡绅的女儿一点儿都不介意被人当成笑话,跑去拦他的马车,谢轻舟下来和她说了说话,说得陈家小姐破涕为笑,挥着没能送出去的手帕,在桃树下站了许久。

柳青青想办法和陈家小姐做了姐妹,终于问起:“谢公子说了什么?”

陈家小姐哭哭笑笑:“他说他会记得我。”

谢轻舟那样的人,陈小姐是不敢幻想与之相守的,但被记住,已是小镇少女的荣光。虽然这影响了她的婚事,她很晚才嫁,夫婿是她家的家丁,陈夫人很不满意,恨女儿年轻时听不进劝,落下了笑柄。但家丁对陈小姐百依百顺,他说:“谢公子是小姐心里的星辰,小姐也是我眼里站在云端的人。”

分别后,柳青青常常想起陈小姐,不晓得谢轻舟在某一时刻的一恍神,是不是真的还记得她。但自己不勇敢,必不会成为他回忆里的一个微小瞬间,于是她一下子就烦闷了,把国舅女儿张兰芳拽到地上,走过来走过去的都踢上几脚,怒火才消。她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但张兰芳依然激起了她内心所有的暴戾。这贱人不比自己好看,可她投了个好胎,让人只想狞笑着对她举起刀。

柳青青举起了刀。

国舅夫人来接张兰芳,快要哭出声:这就是沅京入殓圣手的杰作?难看,真难看!

金主不满意,让柳青青返工,柳青青轻描淡写的语气:“天太热了,再拖,该放不住了。”

国舅夫人痛失爱女,哪经得起外人像形容一块腐肉的语气?袖子一挽,要对柳青青动手,柳青青拿过剪刀,像把玩一枚玉,煞是爱不释手,眼睛却瞟向长桌上的国舅之女,用意一望即知:嫌她不好看?那就再在脸上戳三个窟窿吧,也好跟她的瘊子交相辉映。

柳青青不是善茬,但国舅夫人更不好惹,眼看要把她揪去报官,赵千刀赶来了,为柳青青挺身而出:“张夫人,这年头,世道不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这话不太好听,但以赵千刀的身份,国舅夫人也不得不掂量掂量。连皇帝都当不长呢,皇亲国戚说倒就倒,若落到刽子手手上,少挨一刀是一刀,立刻缓和了语气,跟赵千刀说:“我这当娘的,心里一难受,就……”

明眼人私下为柳青青抱不平:“她活着,我可瞧不顺眼!死了被柳姐一美化,倒不算丑鬼。”

柳青青含笑不语,把头扬起来,对着瓦蓝瓦蓝的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借机掩饰夺眶而出的眼泪。九年了,她总算为谢轻舟出了口恶气。

九年过去了。

国舅夫人和随从等人走后,赵千刀坐过来说:“比张兰芳还糟糕的尸首我也见过……以往哪有家属挑你刺?”

“国舅夫人多骂我两句我也听得下去。”柳青青笑着说,“她要知道我把她女儿的脚筋挑了,舌根也剪了,会怎么对我?”

来世你张兰芳总不会还有权势倾天的国舅爹吧,若我会遭报应,过不了好日子,你也休想。

赵千刀呆住:“你和张兰芳有仇,还是和国舅家有仇?”

“我就是看不惯她好命。”柳青青拍拍手,接过赵千刀递来的酒囊,将竹叶青喝光,跟他到丁岩家做客。

你对不住谢轻舟,便与我为敌。柳青青报复了国舅女儿张兰芳,心情空前愉悦,夏末秋初的傍晚很宜人,她买了熟食和河鲜,都让赵千刀扛着:“今天算我请客。”

赵千刀又问:“张兰芳得罪你了?”

“是啊。”柳青青说,“我起码有半张脸还能看,她整张脸都没法看,凭什么想嫁谁就嫁谁?”

赵千刀恍然大悟:“原来你喜欢何志定那种男人!他娶张兰芳的确挺亏。”顿一顿,摇摇头,“话说回来,他要不是国舅爷的女婿,也当不上校尉。”

柳青青任由赵千刀误会,她不想对人讲起谢轻舟。

熟食是现成的,河鲜弄熟也方便,随意摘些菜蔬,两炷香时分,柳青青张罗了一桌好菜,还折了一枝桠茉莉花给男人们泡茶喝,一小朵一小朵的,很清香。

丁岩偏好用新鲜带血的兽皮做靴子,柳青青每回去丁家,都不忘带点种子种在院落里,等到繁花盛开,能压一压院落久久不散的血腥气。

微风吹来,茉莉、栀子和白兰香得醉人。有一晚落了雨,赵千刀和丁岩都不在,柳青青在后院锄草,雨停了到外面一望,丁岩回来了,黑色劲装,短靴,懒懒地斜靠着长躺椅,独自待一阵。

廊下的风灯暗淡地亮着,丁岩侧脸掩映在花树里,像个倦鸟知返的浪子,柳青青把头靠在花墙上,用手背揩了揩眼泪。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那年那月,江南谢家的三公子披着长衣坐于庭前写字,柳青青躲在不远处的草垛,用青草编一只带露水的小蚱蜢,等待他窗边的长灯灭了,溜到大门外,放一盆清香的花。

是夜,茉莉亭亭开放。

她永不能忘记,谢轻舟打着伞立在雪中看她的眼神。她为此迷恋他,交付出十四岁和往后所有岁月的热情,不管他是叫谢轻舟,或者丁岩。

到底要经历怎样的痛,才会让那个鲜衣怒马的贵公子,变得孤寂苍茫。柳青青转回厨房做饭,双手在砧板上狠狠剁肉,寻思要彻底扳倒国舅爷,还得再用些手段。

长治四年,烽火连天。

民众渐不恐慌,因为亡国即在眼前,未来清晰得再无悬念。该作盘算的,早就铺好后路,剩下的都是些没什么可盘算的人,米仓无米,钱袋无钱,有一口吃的,就吃一吃,没吃的了,就去死一死,反正十八年后还能再世为人。

亡国是皇帝的事,穷人逃到哪里都是穷人,干脆不逃了,席地而坐,就地一躺,搞点吃的,再看点热闹。

最精彩莫过于杀人,有人场场不落,绘声绘色跟人讲起“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刀起头落”。若是打听到某人将被凌迟,日子就更有盼头了,呼朋引伴拖儿带女,早早跑来占据好位置。

行刑官赵千刀一技傍身,攒下万金,俨然也是有钱人了,每天光是钱响都听不过来,但还惦记来看柳青青,捎些时令果蔬,捞过一坛醉蟹连剥带吮,兴致勃勃地观看柳青青的修复技法。等她忙完,就一起去丁岩家。

夜凉的院子里,小雨零丁,空气里隐隐荷香。男人们温酒谈话,经常是赵千刀说,丁岩手上做着活,附和一两句。柳青青在旁边浇花,暗暗地深深地注视着心上的那个人。

十四岁在纷纷扬扬的春雪中相识,第一眼她就明白,终此一生,她都不可能会忘记谢轻舟。之后千山万水的许多年,完全验证了她对自己最深切的认知和纵容,改不了,也不打算改。她不认为要改。但她很难过,那年她所遇见的,是顾盼神飞的少年郎;如今,他判若两人,孤单地坐在萧索中,地暗天昏,仿若世间只一盏油灯。

十年前,谢三公子打马进京,备考殿试。柳青青听说不少大胆的女子赶去官道送他,掷以香囊和羞答答的信。她怯于露面,但那轻衫华美客,如理想般迷人。她心知追不上,只能仰头看,像看月亮。

然而,皎皎者易污。谢轻舟低调入京,在僻静小院温书,偶然外出会友时,被国舅爷的小女儿张兰芳看上了。

看上了,便要定了,让父亲屈尊向谢家提亲。谢知府以“犬子和他表妹已有婚约”为由婉拒,谢轻舟再心高气傲,也心知父亲为难,正伤神,张兰芳告知:“你文章做得再好,中了状元又如何,最多七品县令,但国舅爷家的女婿会是什么待遇?自己想想。”

谢轻舟温和道:“我的性子不适合入仕,备考只为以文会友,但听小姐一席话,越发觉得,连科考倒像也能省了。”

谢轻舟得罪了张兰芳,绝无可能金榜题名,没去应考。国舅爷为成全女儿,再向谢家施加压力:“老夫的门生多有青年才俊,莫非配不上表妹?”

征远将军向皇帝请求赐婚,指名道姓要娶谢家表妹。谢轻舟和表妹不忍连累族人,相约殉情,然而,谢轻舟命大,被救活了。

张兰芳遭到谢轻舟宁死不娶的羞辱,在沅京传为笑谈,寻了几回死。国舅爷为使女儿消气,称谢知府和郑虎将暗通款曲,以谋反治罪,押送进京,满门抄斩。

当官的,有几个干净的呢,要查,总能查出一点事的。谢家玉堂金马,曾有过闪闪发亮的日子,一夕之间被摧毁。消息传到散花镇,柳青青站在野地里,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被迎面而来浩浩荡荡的大风碾得粉碎。她一生中,从未那样号啕大哭过,幼时被人嘲笑是青蛙,也不曾哭得肺腑都像要呕出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够再见到谢轻舟。谢氏灭族后,谢知府的门生上下打点,将他们葬在谢家祖坟,还雇了一个半聋的老头子看守墓园。每逢初一十五,柳青青会雇些孩童到墓园给谢轻舟烧纸钱,在墓碑前放上熟食和酒。

张罗这些事的时候,柳青青总感到凄凉的满足,仿佛自己是他的未亡人,尽管她当时的身份其实只是曾家老爷的下堂妾。

十五岁的秋天,四两银子的聘礼使柳青青成为曾家的五姨太。她不介意给谁当妾,三房五房一大家子说她坏话,她向来是听不见的,男人来不来看她都行,她好静,只要把日子过到头,不管活了三十七,还是八十四,都没问题。

曾家买柳青青是为给病重的老爷冲喜,但曾老爷去得急,柳青青没拿到什么钱财。大房办完老爷的丧事,带儿女回乡下养老,把一处破旧小屋的房契塞到柳青青手里,了断她和曾家的瓜葛,这正合柳青青心意。她住下了,重操织绣的旧业,计划多赚点钱,把谢家墓园修葺得气派些,以符合谢轻舟在她心中超然的地位。

富贵繁华,过眼烟云。清明时节落了小雨,柳青青戴一顶斗笠,去给谢轻舟上坟,远远却望见有人比她到得更早。她警觉地退到一旁,向那边张望,穿黑衣的男子垂头望墓碑,顺手掐去坟上干枯的野草,身影瘦削沉寂。柳青青怔怔凝视,不觉落下泪来。

烟雨一蓑嚣尘满面,谢家三公子竟然还活着。柳青青穿过纸钱纷飞的墓园,跟踪他到客栈,在门前等了半日,他即雇马车去往京城。

那她也去京城。

晚饭时间到了,赵千刀把手中志怪小说一丢,帮柳青青把饭菜都摆上桌。栀子花开得好,丁岩摘了一篮子,走来递给她。

柳青青手足无措地接过,逃也似去厨房忙碌,很快端出一盘新菜,赵千刀夹了一筷子,诧笑:“好香!是什么?”

“栀子花啊。”新鲜的栀子用滚水一汆,下热猪油爆炒,起锅时洒点儿胡椒面,是很出色的下酒菜,柳青青对赵千刀殷殷相劝,“在家我吃甜的,蘸些蜜糖,好当饭后甜点了。”

赵千刀看着她,丁岩也看着她,柳青青不明所以,赵千刀说:“丁岩见你喜欢,想让你带回家养在清水里,早晨醒来还是香的。”

那女人蹲在暗影里,爱惜地闻着花香,丁岩没来由地想为她做点儿什么,见她被赵千刀说得窘迫,便解围说:“是好吃,还有一种吃法,裹一层薄薄的面粉,油煎得金黄,也不错。”

柳青青一晚上都很低落,丁岩看出她无所适从的羞愧,问:“你会做冰糖昙花吗?”

“会的!”柳青青很雀跃,丁岩说,“家母说,冰糖昙花止咳平喘,我小时候常吃。”

赵千刀很好奇:“口感如何?”

丁岩回答:“滑溜溜的,比银耳好。”

昙花娇贵,柳青青只在曾老爷府上吃过一回,一家子入夜就搬了桌椅板凳,又是泡茶又是甜点,比中秋赏月还隆重,大眼瞪小眼地看完昙花开败的全过程,少爷小姐通常还会赋诗几首。老妈子喜滋滋地揪下大朵的花,细火慢炖,熬成冰糖昙花,用井水和冰块镇上,每一房送一盏,当成宵夜。

那是柳青青第一次意识到,有钱人家中有诸多讲究,哪像她,园子里田野里的花,在她眼里无不是菜。是菜,就拍拍土,清水洗几遍下了锅,她自小受的是这种教育,而且天分不够,没长出玲珑心肝,也养不出一身诗意,此时听到丁岩说起家中旧事,料想比曾府的阵仗还大,不免失落。

出身太低,培养不出能跟贵公子唱和的诗情,柳青青自惭形秽。她把本名柳春枝改成柳青青,大概是这一生惟一的诗意之举,还固执地只穿青色衣衫加以强调,但事与愿违,人们见多了她披绿着青,习惯地喊她——青蛙。

柳春枝听上去是句废话,柳仿佛只跟春天有关,就像佳人才和才子有关,这不公平。柳春枝在十四岁以后,管自己叫柳青青,盼望有朝一日,遇见的男子温存,有雅骨,喊她青青。

青青,卿卿。没有,从来没有过,连她自己,也没喊过。

但这,也不算什么。

赵千刀送柳青青回去的路上说:“你这么贤惠,我不信以前没人喜欢你。”

贤惠没用的,男人喜欢仙女和妖精,毫无疑问,她们都有一张美丽面孔。别的女子脸上若有大片胎记,颜色又深,多半会披散头发遮一遮,但柳青青不,头发盘成简单的髻,利落是利落,清爽也还清爽,但胎记却无处遁形,触目惊心。赵千刀问过,就不能把头发放下来吗,柳青青指指长桌上的遗体说,会挡住眼睛,麻烦。

赵千刀啧一声,柳青青又说:遮着,也不能让别人觉得我是美人。赵千刀顿了顿,才道:“你喜欢过谁吗?”

柳青青说:“有,但他看不上我,我配不上他。”

柳青青神情坦荡,语气也平缓,赵千刀说不出话,双手插兜,松松垮垮地回家去。柳青青不善言辞,不好看,并且总皱着眉头,偶尔也假装嘻嘻哈哈,但说真的,她一点都不擅长。可是打动赵千刀的,恰是这份生涩感,她的笑从不抵达眼睛,他渴望知道她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遇过怎样的人。

但没关系的,我们三个,可以如此和和气气过一生吧,赵千刀想。

柳青青和丁岩相识的第三个月,发觉鞋匠只是他的掩护身份,用来训练刀法和探路而已,他实则是个杀手。每当他外出次日,京城总会传出某人暴毙的消息,仵作验尸表明,作案者是同一个人,狠准快,一击得手,不留影踪。

柳青青装傻充愣,不吐露半个字。虽然她很好奇,凭丁岩师从赵千刀的身手,杀国舅爷绝非难事,但他却任由国舅爷活着,似乎不打算为谢家一百多条人命复仇。

丁岩不动手也没事,这件事她早在做了。

苦心经营四年后,国舅爷落到了赵千刀手上。赵千刀杀人无算,但做这一行十来年,国舅爷是他刀下最大的人物,他兴致颇高,让丁岩和柳青青一定要给他捧场。丁岩喝着柳青青酿的石榴酒,看不出表情:“如果他还是一头狮子就去,眼下他最多是一条鱼。相信我,阿柳刀功不比你差。”

柳青青说:“我去。”

高官落马,百姓喜闻乐见,午时三刻才行刑,但巳时刚过,就已是人山人海。柳青青搬了只小板凳,拎了一兜金黄的橘子,抢到前排边剥边看,顺便和隔壁的小老头换一把糖炒栗子。

国舅爷被揪出了谋逆证据,被处以九十七刀的极刑。他当然大呼冤枉,但到这时候了,皇帝看谁都觉得不怀好意,宁可错杀一千人,也要震慑一万人。

秋老虎很猛,到了第十二刀,赵千刀接过助手递上的白毛巾擦擦汗,顺便去小个便,既让疼痛不堪的国舅爷缓一缓,同时也给他的家人留点私下相授的余地。他一贯很知道控制节奏,再说黄昏也不热了,凉风习习,最是杀人好天气。

昔日威风八面的国舅爷疼得涕泪交加,但赵千刀就是有能耐让他还活着,一刀刀地捱着。

老百姓谈笑自若,分享着小食,闲扯些家长里短。柳青青愉快地伸长了腿,慢吞吞剥着栗子吃,隔壁小老头和右手边的妇人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打算结成儿女亲家,等下一起吃晚饭,找个媒人来说亲。

国舅夫人两眼汪泪,丝帕掩嘴,在鼎沸的人声中侧过脸去。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个血糊哧啦的胖子,是三十多年前,洞房花烛夜那个掀起她红盖头时,满脸慎重的郎君。她恨这男人,所以她来了,但该花的钱财还得花,无论如何,在世人口中,妻妾成群的负心汉是国舅张大人,情深意重的贤妻是她张夫人。

众人评头论足:“天天都大鱼大肉,才养得出这般气派的肚子吧!”

只剩最后几刀了,赵千刀住了手,拉过椅子坐下来。按照常例,要犯们的遗言将被记录在案,国舅爷面对翰林苑学士,倨傲一笑:“告诉皇帝,我享了五十来年的福,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就算凌迟我三天,我也只受过这三天的苦。”

年轻的侍郎面带尴尬:“可是,可是很多人至少能、能落个……全尸。”

国舅爷疼得满头汗,仍强自嘲弄地笑:“小子,你要靠比较,才可获得优越感吗?你若不这么想,一辈子都爬不到高位。”说罢,他朝赵千刀看了一眼,“动手吧。”

赵千刀慢条斯理地吃着柳青青扔上来的橘子,摆摆手:“吃完再说。”

国舅爷无言,柳青青起身走向他,对赵千刀道:“我有话跟张大人说。”

国舅爷蹙起眉,快速地想了一遍,确信自己和柳青青素不相识。柳青青俯下身,在国舅爷耳畔说了句话,随即向赵千刀挥了挥手。

在赵千刀华丽的刀法下,国舅爷断了气。他至死都难忘柳青青那无限恶毒,又无限云淡风轻的语气:“你还记得苏州谢家吗?”

苏州谢家,国舅爷脑袋轰然一炸,在女人志得意满的笑容中死不瞑目。

柳青青被团团围住,所有人都问:“柳姐,你和国舅爷说了什么?”

柳青青捻了捻发丝,淡淡道:“哦,我就问他,真的没人告诉过尊夫人,令嫒没长成仙女吗?”

众人哄笑:“仙女倒是仙女,可惜投胎时落进了猪圈。”

赵千刀收好刀,过来拍柳青青的肩:“还恨张夫人找过你麻烦?睚眦必报,我以后可不能得罪你。”

柳青青在暗下去的天色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说:“走吧。”

是,她睚眦必报,但已隐忍数年。以国舅爷的身份,想扳倒他,惟有谋逆大罪。她把所有的积蓄都用于豢养死士,在京郊云舟山打造兵器,造出国舅爷拥兵自重的假象,一纸状纸,由他的宠妾呈递给皇帝。

这宠妾是柳青青资助的孤女,她花重金栽培,吹拉弹唱,我见犹怜,顺利入了国舅爷的眼,终报大仇。

国舅爷能栽赃苏州谢家,她柳青青为何不能?死士们众口一词,咬定听命于国舅爷,成功地冤死了他。

如今,张兰芳和她父亲都已死去,柳青青为心中皎如天上月的人报了仇。但她突觉前所未有的空茫,事情比她想象中顺利,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对于人生,她远不如赵千刀活得有滋味。

赵千刀狠狠敲了国舅夫人一记竹杠,拎了酒菜去附近的宗祠答谢路朗和,柳青青一个人去了丁岩家。深仇得报,她不想独处,很想找谁一起喝一杯,随便喝点什么都好。

路朗和是大夏朝最贤明的王爷,他只活了短短二十九年,但留下了诸多仁政。就连连坐罪也是他一再上疏才得以废除的,哪怕是谋反,也只对参与者处以极刑,而不是满门抄斩,对老幼妇孺一律网开一面。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作恶的代价太小,降低了谋反者的风险,对皇族不利,百姓对此也多有争议。

不过,赵千刀身为行刑官,自是受益无穷了。某门某氏当家的被砍头,做父母的,做妻小的,谁不心疼?他们奔走打点,白花花的银两就都进了他的腰包。

砍头或凌迟,快一刀,慢一刀,深一刀,浅一刀,讲究多着呢。到这地步,活是活不成了,速死即是少受罪,家属们认为花再多钱财也值当。赵千刀饮水思源,总记得祭拜路朗和,连柳青青也不免感叹,大夏朝有过明君圣主,贤相良将,竟也终将要覆灭了。

丁岩独坐在院落,一碗接一碗地喝柳青青酿的葡萄酒。今年的雨水少,瓜果分外甜,柳青青将石榴、桑椹、青梅和葡萄各酿几坛,到了秋天很是醇香。见她回了,丁岩扬一扬酒碗,轻声说:“我很喜欢。”

柳青青笑,丁岩无疑是个叫人心头一凛的男人,他说着喜欢,但一双眼睛烈如刀锋,里面没有笑意。柳青青并不吃惊,她自己何尝不是。

这些年来,抽在心里的鞭子,长成了眼里的冷意,根本藏不住。柳青青炒了几道小菜,和丁岩细斟慢饮,像平常的夫妻,在花树下纳凉,说些闲话。

但他们可交谈的很少,丁岩不是主动攀谈的人,柳青青也不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随后,洁净的衣袖里伸出一只镇定的手,夺过她的酒杯:“你喝得太多了,你不能这么喝下去。”

柳青青抬头看对坐的人,他也喝了很多,眼睛水汪汪的,像有一千颗星子在闪烁。那一刹,她差点脱口而出:“谢公子!”

很多年前,他叫谢轻舟。漫天飞雪,红袍白马的谢家三公子,名轻舟,小字余生——他改名为丁岩,他会感谢这余生吗?

从十四岁初见的第一眼,柳青青用了十一年,才得以和梦中人举杯共饮。她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酒量不差,你看我走得稳当吗,丁岩,我还能骑马。”

赵千刀到来时,柳青青和丁岩在用蜜渍青柠下酒,他忍不了这两者搭配在一块儿,但丁岩喜欢。

有一回,柳青青买了些柠檬,说用来泡茶很好,丁岩无意说,在故乡,人们习惯将它用蜜糖腌制,再用井水冰镇,两天后就能当可口的零食吃。赵千刀听了,很着意地看了看他,柳青青顿时就有数了,赵千刀是在用眼神提醒丁岩,今生今世,江南谢三公子已死。

赵千刀这道眼神让柳青青蓦然醒悟,谢轻舟能在满门抄斩中存活,必是赵千刀做了手脚。一个愿娶她为妻的人,会把她当外人防范,这使她永远无法真正亲近赵千刀。

柳青青特地让自己尝试了两次,才做出了成功的蜜渍青柠。赵千刀尝了几口说酸,丁岩却一片片地吃着,柳青青悄然走开,赵千刀追上去说:“你心疼他。”

柳青青说:“你要有特别想吃的,我照样学着做。”

赵千刀摸摸下巴,自嘲道:“我若长得像他,不开口就有人看不得,巴巴地送到面前。”

谢家三公子嗜酸,书桌上总少不了一碟蜜渍青柠。对贵公子而言,小嗜好只会让他在坊间的形象更可亲,而本身就爱吃蜜渍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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