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三年，六月。
釜州城向北五十里，翻过岐蒙山，再越过岐宁山后，隐约可见一座简朴冷清的郊外宅院。
院落中，身穿灰粉粗布衫的少女正挥着杵捣用力捶打衣物。
她身形娇小却并不瘦弱，挽起衣袖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只是脸上带着一块过分厚实的面纱，惟露一双黑亮眸子，眼波流转，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少顷，她忽地起身，弯腰抄起湿漉漉的衣裳随意甩晾在衣绳上，转身走进半露天的庖屋，生火、倒水、下米，又切了几块肉丁，摘了几片混着泥土的青菜，一股脑扔进锅内，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待到粥香飘出，又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撒进锅内，搅了搅，混匀。
接着只听“吱呀”一声，主屋门开，少女几乎是在同时背起竹篓，抱住一小瓶酒，飞也似地蹿出院门。
“李麽麽周麽麽，粥汤在锅里，我去拾柴了，晚些回来。”
她头也不回，跑出老远后方听见身后一声惨叫，接着便传来麽麽的怒吼，“死丫头！给我滚回来！是怎么洗衣的！”
无辜的衣绳晃悠。
无辜的衣裳还在滴水。
李麽麽看着眼前被锤打到破烂，挂着好几个窟窿的衣裳，面色阴沉得都要滴出墨来。她怎么也想不通，原本乖顺好欺负的孤女，怎的自从去岁除夕之后竟像换了个人一般。
不多时，少女已爬上岐宁山山腰，来到一座无主孤坟旁。
卸下竹篓，取了面纱，捧着那一小壶酒缓缓倾倒。
透过澄澈酒水，可以看见她肤色白皙，唇角含笑，模样甚是好看。只除却一点，她的左侧脸颊，从颧骨到下颌，有一块掌心大小的灼伤疤痕，像无数扭曲的血色蠕虫，睹之触目惊心。
“阿姐，明日他们便要来接我走了。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情小六一定办到。”
俯身放下酒壶，又跪行两步，摘去坟边荒芜杂草后探手抚向坟包。
浓密睫毛微颤，去年腊月，她跟着莜州难民一路逃难至釜州，那釜州刺史人面兽心，明面上说着给难民安排了暂住之所，哄骗他们上了商船，等船行至岐蒙山路段，两岸火箭飞来，引燃了船上早已备好的火油。
若不是自己水性尚可，跳湖而逃，又被好心的阿姐所救，恐早已丢了性命。
救她的阿姐名唤言若卿，原是镇北将军独女。三年前，镇北将军大胜魏国，却于义和之日惨死于魏国刺客之手，随后将军府走水，将军夫人也葬身火海，唯有这个孤女逃了出来。阿姐从漫天大火中逃生，命虽保住了，身子却落了伤，脸上也落了一块灼伤疤痕。
其后阿姐舅舅一家，时任釜州长史的冯成山，听闻她一人在梁京孤苦无依，便接到釜州，安置在郊外宅中，说是宁静之处便于她休养守孝。
以上冯长史善举，是釜州满城皆知的事情。
但事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在那场大火之后，言若卿尚在昏迷之中就被人从梁京运到了釜州，冯成山之妻钱氏为她忙前跑后的照料。
言若卿原也以为是遇上了心善之人，可他们因此善举得了圣上封赏后，便急急送她来郊外宅院，此后三年又不闻不问，麽麽们对她更是辱骂责打无一不有，日子久了她便也明白了其中缘由。
她想回梁京，可路途遥远自己又孤身一人难以成行，便只能乖顺待在这郊外屋宅中，以待日后机会。
小六听完阿姐所述种种义愤填膺，说待自己身子养好，一定替阿姐教训两个麽麽和舅母一家。可还没待小六养好身子，阿姐就突然病了。
除夕那天，大雪纷飞，两个麽麽不管不顾病重的言若卿，收拾了行李便回釜州与家人团圆。
冷清清的郊外宅子里，言若卿将小六叫到床边，给了她一枚玉佩，嘱咐她拿着玉佩可去寻梁京景王府寻景王。
“小六，你就说自己叫言冉，景王定能呼你周全……”
寒风猎猎，松动的门栓不断拍打着老旧木板，发出刺耳吱呀声。
言若卿告诉小六，阿冉是她自己的乳名，她希望自己将军独女的身份能保小六往后生活富足、衣食无忧。
“……我原本还想着等身子好了，要亲回梁京，去查我娘亲身死之事，我不信她会丢下我自焚而亡……如今看来是没有机会了，我——”
寒风猛地撞开木板，裹挟着雪花冲进屋内，吹灭了房中仅有的一盏烛灯，言若卿最终也没能说完这句话，圆睁着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姐……”小六抱着孤坟喃喃道。
日头西斜，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
“阿姐，明日三年孝期满，舅母会派人来接，我会先随她们回府，再去梁京，去找景王求他帮忙，查清当年将军府的走水案。”
说完，她拿起小酒壶，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阿姐救她一命，最后的心愿，她便来替阿姐完成。
这大半年来，她带着面纱扮作言若卿留在郊外宅中，一来调养身体，重拾被自己荒废许久的功夫，二来顺便从麽麽那里打听阿姐舅舅一家，以及梁京景王之事。
对于主家种种，麽麽们说的并不多，而梁京那位景王，她们倒是乐得议论。说这景王原是先皇宠妃所生，是当今圣上的九弟，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个极其窝囊的王爷，民间流传的话本子都这么写。
若景王真如传言一样窝囊，恐怕不会相帮了，但无论如何，她答应阿姐的事一定会办到。
从今以后，她便是言若卿。
从今以后，她便是言冉。
回到宅子时，天色已暗，只一轮弯月高悬空中。
言冉推开主屋大门，两个麽麽趴倒在桌上，打翻的粥汤黏腻地挂在桌沿。她伸脚踢了踢麽麽，毫无反应；又重重一推，麽麽应声倒地，却还是紧闭双眼，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没有任何迟疑，她从庖屋后面的柴堆里翻出一块木板，约莫一人长、两人宽。然后没费多大劲儿，就将昏死的两人搬上木板，用绳索固定好她们的身体后，又在木板两侧捆了绳，在木板之下装了两根可活动的原木，拖拽着向后山走去。
她动作娴熟，像是做惯了这等事情。
八年前，记忆全失的她被杨家班班主收留，自此便跟着戏班子卖艺为生。她天生力大，身子骨又灵巧，虽总学会不会说学逗唱，但武术杂耍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这杨家班内，聚集了不少因着战乱流离失所的江湖散人，他们见小六乖巧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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