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瘦高。
站在那里,像一棵柏木。
一棵枯败的,空了心的柏木。
指节嶙峋凸起,像极了树干上的节子。
这节子一下一下悠然又散漫地叩击着竹木片。
啪,啪的声响轻微,又沉闷。
殿中一片死寂。茜色深衣的女子稽首至地。
她的手指纤长而苍白,在这样的叩击声里,与额上的花枝步摇一起,微微发着颤。
萧珣也跪着。
小儿不用守着那么严苛的礼。或者,他因为是皇帝年过六旬得来的幼子,得了些天然的宠溺和恩典。
比如,他直着身子跪下,而没有遭到苛责。
他想趁机探头看,皇帝手上的竹木简到底写着什么字。但是以失败告终。
他还是太小了些,只有七岁。
他挺直了身子,正对着的,是皇帝的玉组佩上的一对玉觿,像两把闪着凛光的弯刀。
哪怕使劲抬头,他看见的也不过是竹简上的落款“天狩三年冬十二月”,再往上就看不见了。
包括皇帝的脸。
在萧珣无论过去,还是后来的记忆里,皇帝的脸与他的别处不同,总是一个模糊的影儿。
他看不见他的脸。
皇帝是皇帝,远远大过了父亲这个身份啊。
除了在床榻上,他很少俯身。除了在书案上,他很少低头。
不过,他到底还是抱过萧珣的。
抱的动作生硬。两手环在萧珣的胳膊上,因为枯瘦,更像是箍紧了他,指尖与指甲隔着衣衫直嵌到肉里。
双腿在身下,则让萧珣想到了太液池冬日的河滩,水落石出,残枝横斜,扎得人生疼生疼的。
让萧珣更不舒服的,却是气息。
一种,若有若无的,腐味。
他说不清是从哪里而来,但坐如针毡。
眼前明明是龙蟒与日月纹绣的玄衣,永远都是新的,熏过龙涎香啊。
帷幄低悬着,这是入冬新换的鸿羽帐,博山炉的青烟袅袅缠在上头。
座下织锦的席子,身后倚靠的隐囊,也是常换常新的啊。
萧珣不敢吭声,盯着那三重衣下的褶痕。
好在这样的时刻是极短的,极少的。
比起抱他,皇帝更喜欢抱着他的阿母。
萧珣,一个稚子,被人抱着的时候,只会将整个身子沉沉往下坠。
而他的阿母就不同了。李婕妤绕在皇帝的身上,脚尖却勾着席缘。
看过去,就像是一朵柔软的、轻飘飘的彤云。
有时,当皇帝将枯瘦的手埋入这朵彤云里,上下抚摸的时候,一旁伺候的内侍低着头,勾着眼帘,能看到深衣的裙摆散开成了花。
里头花朝的女子,露出了一截绷直的,已经发了青的脚踝。
阿母有没有闻到过那样的气息呢。萧珣本想问的。
他该怎么和阿母说呢?
五岁的时候,他初学骑射,射中了一只兔子,那兔子的毛发上就带着这样的气息。
太液池的河滩底,湿哒哒的腐叶,也带着这样的气息。
一个多月前,北宫走水的时候,半边的天成了黑色,刺鼻的气味中,似乎也夹着这样的气息。
当他想好了怎么开口问的时候,阿母做好了杏仁糕。
甜甜的糕点到了腹中,疑问也化作了糖水儿。
当他第二次想问时,阿母教他试一试亲手做的冬衣。
萧珣感受到锦衣包裹的暖意,就兴冲冲地跑到了雪地里,喊人牵来他心爱的小马。
阿母跟了出来,将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搂到怀里,用一方绣着鸾鸟的帕子擦他头发上沾的雪花,说,阿珣穿白色最是好看了。
萧珣露着换牙的豁齿,笑得鼻尖都红了:“因为阿珣像阿母,阿母好看,阿珣当然也好看!”
阿母喜欢白色,自己穿的却是银红。
皇帝只喜欢她穿桃色,彤色,茜色,一切像阿母的年岁一样鲜嫩的颜色。
他看着李婕妤,就像看镂着蓬莱仙山的炼丹炉,与雕着瑶池王母的碧玉壶。
看着看着,他自己也年轻起来了,声音变作了哼哧哼哧的气喘,仿佛重回了他披坚执锐,征战疆场,挥汗如雨的盛年之初。
当萧珣跪在皇帝跟前,熟悉的气息又隐隐而来时,他心下想着,等回了凤鸾殿,一定要记得问一问阿母啊。
可他没有等到阿母回凤鸾殿。
轻叩竹简的啪啪声停了下来。
柏木发出了老而朽的声音。
说了什么,萧珣没有听清,也记不得了。
他只见到眼前的龙首玉觽变作了一对真正的利刃,朝称谢圣恩的女子飞了过去。
茜色的衣衫变成了血,在殿上四溢开去,一直漫到了萧珣的脚下,向上洇成了朱舄上赤色的龙纹。
……
萧珣汗涔涔地睁开了双眼。
景和四年,雪虐风饕,东方既白。
御前内侍李顺听见了寝殿里的动静,低头迈着无声的步子,领了一群黄门鱼贯而入。
更衣后,萧珣坐到了铜镜前,由人伺候着,束发着冠。
映在铜镜里的,是一张年轻的,二十一岁的脸。
眉宇疏朗,眸如寒星。
很多人说,他与他的阿父有七八分的肖像。
萧珣听罢,只是付诸一笑。
说儿子肖父总是没错的。
何况,他父亲的一生有着数不清的丰功伟绩,在位四十八年,开疆拓土,四夷宾服,谥号为武。
只是,目睹过他阿父盛年的人,已经很少了——萧珣向旁倚到了凭几上,合眼思量了片刻——他自己自天狩四年登基,都已经快十四年了,除了几个早早乞骸骨还乡的,大部分,都死在了天狩三年冬月那一场从北宫一直蔓延到了几乎整个长安城的大火里。
遍观如今的朝廷,大约只剩了一个瞿阳吧。
而瞿阳,先帝托孤的辅政大臣,曾经的大司马大将军,在听说了萧珣将他的儿子瞿清川枭首示众,又废了他女儿瞿清如的皇后之位,不日赐死时,红着一双阴鸷的眼,鹰爪一样的手,把诏狱的木栅栏抓得血迹斑斑,仰天长叹,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萧珣方才这样一动,身后李顺手上的一柄白玉梳,向旁一歪,碰着了簪发的玉笄。
李顺心头一颤,双腿不由自主软了下去。
其实,宫里素来都传着陛下的仁名。
只是几个月以来,对于瞿家人以及瞿氏拥趸风卷残云、毫不留情的处置,让人再也摸不准,所谓的“仁”,是这个年轻君王真正的品性,还是原先作为瞿阳的傀儡,压抑了多年的模样。
毕竟宫里人原先传的,并不是“仁君”,或者至少是“宽仁”二字。
宽仁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宽待、宽赦意味,是人君之尊,与仁君之德。
可宫人传的是“柔仁”,虽然也带了一个“仁”,但就差把“柔顺庸懦”或是“受人揉捏”的意思,宣之于口了。
只见铜镜里那张清俊的脸,依旧合着双眼,没有愠色,并不在意那一声清脆的磕碰。
李顺悬着的心又落了回去。
他被提拔到御前,才不足一旬。
先前在御前伺候了二十载的内常侍,王福,半年前,忽害了道不出名堂的热疾。
尽管面上看不出病容,声音也有如洪钟,陛下仍悯其辛劳,怜其年长,特赐其往冷宫静养。
冷宫虽然清静,方圆五里不见人烟,但大概还不算太冷。毕竟李顺远远见过,那儿莠草长得与人齐高。
所以养了半年,王福的热症不见好转。
陛下又赐下了南山阴面的田宅和车马,令他出宫回乡安养。
王福走了,倒教李顺拣着了这个福。
说起来,他得好好谢一谢林鸢。
林鸢与他幼时比邻而居,多年后,又在宫里相逢了。
彼时,李顺是个不起眼的黄门,而林鸢是小小的掖廷宫女。
林鸢喜欢甜食,改日送些蜜饵去谢吧。
这个月的月钱,比李顺前两年辛苦攒下的还多,够托人去宫外买一支银簪子了呢。
不过,如今皇后被废已经月余,中宫空缺。
这些时日,太常丞、宗正卿,往来宣室,站在那里,像棵古木,开口闭口,却不离“开枝散叶”。
而御案上,奏请陛下册立新后,选家人子的简牍,窜得比见风就长的莠草还要高。
等陛下正式下了册立新后的诏书,紧接着,也会大封六宫了吧。
六宫虚设了那么多年,陛下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呀。
他在长舌的宫人那儿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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