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殿下莫不是疯了?
原本静得可怖的金殿顿时传出阵阵私语,无论文武,心里都冒出了同一个想法。
林文辛之事既不能高高举起、又不可轻轻放下,轻重拿捏的度实在难以把握。陛下一直沉默不语,想必也是为难。朝堂气氛如此诡异,此刻说恭贺的话,与火上浇油有何区别?
原本正愁着这出戏怎么唱下去的秦康业和方思远,恰如瞌睡送来了枕头,虽然碍于圣威不敢妄自开口,但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二人借着低头掩盖之际,对视了一眼:
这下稳了!
“哦?”宋承源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一点眼色也没有,尽会添乱!不禁面带薄怒,语气也带着几分威胁之意:“国事尚未理清,林爱卿又遇此变故,一番肺腑之言实在令人动容!如此情状,朕竟不知喜从何来,宁王可否解惑?”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宋君谦却并不在意,他对着暗含关切之意的太子微微摇头,示意无妨。笑着回禀:
“父皇,国家危难之际,天赐良将,东征西讨、长驱鞑虏,一扫黎国数十年对我压迫之势,挽山河之既倒,护边关之安宁,此为一喜;老侯爷赤胆忠心,林氏满门英烈,实在令人感佩!本以为武安侯的荣光从此后只得史册丹书上窥得一眼,又幸得上天垂怜,林将军秉先父遗志,种种功绩不堕侯府威名。忠臣良将后继有人,足以令人快慰一二,此为二喜;自古以来每每都言女子体弱,不堪为将,而今林将军珠玉在前,尽显我大炎女子不输须眉的豪情壮志。数十年战火连天,将士们死伤无数。如今的边关之地本就不可能全然依靠男子。若西北三城乃至全国的女子都以此为表率,则大大减轻边关青壮的压力,于我朝大有裨益,此为三喜也!得此常胜之将、纯孝之女、巾帼楷模实乃朝廷的大喜之事,儿臣出言恭贺,岂不理所应当?”
“荒唐!王爷此言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大炎男儿驻守边疆,杀敌护国,此等功绩岂可与弱质女流共享?在家耕田织布、相夫教子才是女子本分!”
“妇人之行天下鉴!女子本就该谨遵闺训、恪守纲常。征战戍边之事何时轮到她们插手?殿下此言传出去也不怕凉了平西将士们的心,贻笑天下么?”
“王爷,女子可否为国效劳之事,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辨得清,不妨暂且压下不表,但林文辛欺君之罪已是板上钉钉,此事已然关联着朝廷的威仪与陛下的圣名。干系重大,还望王爷莫要逞口舌之利!”
“不错,男女之别怎能玩笑待之,军国大事岂可信口开河?殿下慎言才是!”
“正是如此……”
一时间,本已有偃旗息鼓之势的官员们好似突然来了精神,他们顾不得元和帝尚未开口,便纷纷上奏。上了品阶的“老人们”顾虑着宁王的身份,大体上说话还算委婉,可那本就因为今日朝堂之事处处不顺,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愣头青们,就颇有些不管不顾了。
“宁王爷素来不愿插手朝堂政事,今日倒是难得,莫不是也起了怜花惜玉的心思?想来我们这位林将军倒也算得上手段高超。”
“那是自然,若没得三两分手段,她一介女子,如何能爬上平西大将军的位置?”
“可叹我朝中多少英勇男儿,十数年戎马竟还抵不上这等手段!若论战功,在座的列位将军哪个又比她差了去?还不是从低阶做起,苦苦的熬资历?”
“住口,尔等可知身在何处,如何能够这般胡言乱语!”耳听着这些人越说越不像话,须发皆已花白的孔丞相连忙截住话头,以免他们真的惹怒了皇家
“嗳”宋君谦挑了挑眉,故意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得对着他一摆手:“孔相无需如此,且让诸位畅所欲言。本王倒要听听他们还有什么高见。”
“王爷……这,唉……”听到这话,孔寒心知不妙,却也只能低叹一声,拱了拱手,退下不言。
原本还在跃跃欲试,想要接着出言讽谏的官员也渐渐察觉到气氛微妙,不由往同僚的身后躲了躲,倒显得之前梗着脖子的几位,跟呆头鹅似的。
“说啊,列位刚刚不是还义愤填膺、好一番慷慨陈词吗,现在怎么不说了?可是本王态度不端,怠慢了诸位?”见他们闭口不言,宋君谦脸上笑意愈盛,他施施然一拱手:“若真是本王之过,我先向列位赔罪。但,我尚有许多疑问,还望诸君不吝赐教。”
他这话说得极慢,又拖长了语调,再加上脸上的笑意,再是迟钝的人也知道此刻不是开口的时机,一时间,垂头的官员更多了。
见此,宋君谦也慢慢敛了笑意,目光直视着刚刚冲在前面的几位官员,语气冷淡:
“行军打仗之事不用女子分担?平西将军依靠何种手段统率大军?本王又出于什么心思为她发声?诸位,可要听好了!”他猛地提高音量,吓得不少心里有鬼的人一个激灵。
“我大炎男儿从军杀敌,英勇无畏,实在令人敬佩!然而背后衣食住行哪样不曾依靠女子出力?强敌来犯时,边塞百姓,无论老幼、不分男女,哪个不曾阵前舔血?你我身居首善之地,自是无法理解,那边关苦寒之处,多少女子流血用汗、苦耗青春才捱得硝烟散尽、家国安宁?此间种种奉献,尽皆为真,只不过是没能在史官笔下留得一二罢了,若是不信,平西大军至今仍驻扎在城外,秦尚书手段通天,想必打听这等小事,也不会有什么难处。”
宋君谦嘴角带笑,眼中冷意却惊得秦康业心头一跳:宁王此话莫不是在暗指他窥伺军务?他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又怕招惹得这位更加不管不顾,不禁暗暗叫苦:
也不知是哪路神佛的香油钱没送到位,怎的就被这个祖宗给盯上了?这位从来都是在朝堂上装聋作哑,跟个木头人似的,今日里和自己对上,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一副好口才,只可惜这位的口若悬河于他而言却是字字诛心啊……
“宁王殿下,微臣……”
“秦尚书不必介怀,本王只是随口一提罢了,毕竟尚书方才的一番话实在是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令人折服啊”不待秦康业再说出个什么一二三四来,宋君谦直接截过话头,朝着他微微一笑,随后面向众人:“倒是有些言官,自诩朝廷喉舌,既无讽谏社稷之功,又无纠察百司之能。只凭着内心臆想,信口开河,污蔑平西将军得位不正……我朝武将晋升自有一套规章,林将军亦是从士卒做起,立下功劳无数,方才走到当今这般地位。她参与了多少苦战、斩杀了多少贼寇、立下了多少军功,种种事迹兵部皆有记载。文官也好、武将也罢,若对此有所质疑,手中可有证据?当年为她请功的将官、兵部核实的郎中,如今亦可传宣至殿前对峙,是揭发是诬告,一验便知……不知诸位大人敢否?”
“殿下无需如此,不论其他,林将军的功绩臣等并无异议。老夫忝为兵部尚书,对此可以担保”眼见着宁王是要为了林文辛强行出头,不惜把整个兵部拖下水,一直作壁上观的兵部尚书杨达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
这位历经三朝,自诩看人洞若观火的老臣,定定地看着宋君谦:如此平静的一张脸下,张口却是声若惊雷、字字珠玑,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位在朝堂上素来默默无闻的王爷……杨达微微摇了摇头,心里暗暗叹息,他强捺住自己的眼神不再往宁王的身上瞟,只低垂着头对元和帝深深一礼:
“陛下,我兵部上下绝不曾在武将晋升一事上弄虚作假,平西将军种种功绩,皆登记成册。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诸位同僚仍有疑虑,亦可将书册搬至金殿,一一对照。”
“欸,杨卿无需如此,兵部在你的管理下,朕素来是放心的”似是愣了一下,元和帝很是慢了几拍才想起来出言安抚受到无妄之灾的老尚书,事实上他心里也确实还没回过神来:
他这儿子自幼就不是个活泼好动会讨人欢心的,七岁过后更是离开皇宫跟随高僧修习佛法,虽说学成归来已有八年,自己也早早将他封为亲王,一开始更是寄予厚望,让他入朝观政,奈何他就像学佛学傻了一样,在朝堂上一言不发,对政务从不上心,入职兵部也是点个卯就走。
平时里说是在府中修习佛法,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愁得自己和皇后念叨了好几次,还暗示其他孩子带他出去多转悠转悠。可到现在还是一副古井不波、置身天外的超脱模样,哪有半分亲王的派头。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般好口才!
要不是实在不合时宜,元和帝恨不得朗笑三声。他可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把一众文官噎得说不出话来。历朝历代都有不成文的规定,文官不以言获罪。哪怕贵为天子,这些言官发起疯来,他也是要暂避锋芒的。
天可怜见,这些年他过得有多憋屈!早知道他儿子还有这等才干,就应该把他踢进御史台,让他与那群文人互相折磨去!
想到此处,饶是多年养气的功夫,元和帝也忍不住嘴角一弯,脊背微微放松,向后靠去,看向宋君谦的目光也满是和蔼之意,这架势,俨然一副撑腰的姿态。
宋君谦站在诸位皇子亲王之列,离的近,自然也看清了元和帝的神情,心下大定,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权当没看见帝王满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款步向殿中走了几步,将将为林文辛遮住大半刺人的目光,随后面朝着文武百官,轻笑着一拱手:
“如何,杨尚书已经将话说到这般地步,诸位何不趁此机会一解心中疑虑?”
见众人纷纷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沉默,不禁一声轻哂:“看来列位大人并无异议,倒是本王有些恍惚了,方才诸位不还是挥斥方遒、义愤填膺么?怎么如今还有两幅面孔?”
他含笑瞥了一眼人群中默不作声的秦康业一眼,随即又扫视了一圈神色不虞的言官队伍,话音一转,又是一副端庄自持的皇室气度:
“本王自幼修习佛法,于文治武功、国家政事方面一窍不通,因而甚少在朝堂开口。今日若不是诸位咄咄逼人,执意要将林将军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我也绝不会在此浪费口舌、争论不休。本王不似诸位博学多才,既通天文星象、又知古今史实,身在朝堂却对千里之外的边疆战事了若指掌。一张利口,三言两语便能指鹿为马,将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功劳尽皆抹去,把八年戎马,百战而归的将军污蔑为依靠旁门左道升官晋爵的小人;两肩昆仑,高居庙堂就可决胜千里,不领兵不作战,光靠着嘴上大谈仁义,脸上忧国忧民,心里恨不能溜之大吉的君子风骨便吓得黎国大军狼狈溃逃、边关重镇战火平息重获安宁。此等能力,世所罕见!有诸位,当真是大炎之福!”
他嘴上夸赞着,语气却是十足的讽刺,一番话说得不少人面上飘红,头垂得更低了,便是有那心下不忿想要反驳的,此时也不敢去捋虎须。
“列位臣工也都久居朝堂了,父皇的秉性想必也是了解的。但凡当日列位毛遂自荐一番,想来这场兵祸早就可以平息了。若是如此,我大炎将士还流什么血,拼什么命?西北三镇何至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中原沃土何至十室九空、民不聊生?贼寇又何至于一路高歌,剑指盛京,直吓得诸位两股战战,连着七日上奏恳求父皇迁都?往事历历在目,诸位不会还要否认吧?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瞧着,诸位的膝盖倒是不如这张嘴来得硬气!”
“贩夫屠狗之辈尚知结草衔环,面朝黄土之人不忘饮水思源。本王读书不多,少受先贤教诲,却也知晓知恩图报。我于膏腴之地华服美食享尽荣华,离不开平西将士们舍生忘死、浴血奋战。诸君高居庙堂横金拖玉侃侃而谈,可知边塞苦寒之地,征戎儿布衾铁甲,夜夜枕戈?”
“因而纵是林将军冒领男子身份、欺瞒在先,我仍敬重她一心报国、视死如生,忍千辛万苦亦不堕凌云之志;感佩她八年戎马、犁庭扫穴,拒黎兵宵小于西北三镇之外。她是女子之身,非但不减我景仰之情,反而惭愧于自身枉为男儿,不及她半分英雄气概。”
“诸位,我等位列朝堂,高官厚禄,自诩君子气度,到头来国家危难之际毫无建树,反倒生受了一位弱质女流的大恩。如此情状,有何面目再去口出悖言,指指点点?”
言罢,转身面向元和帝,向前两步,深深一礼,随后一掀朝服,跪在林文辛身前,顾不得百官哗然,只低头言道:
“父皇明鉴,林将军虽有过错,但她林氏满门忠烈,其心可悯;将军为父报仇,其情可原;而后她南征北战一心报国,其志可嘉!孩儿斗胆,恳请父皇以仁爱之心,怜其身世、赦其罪过;怀帝王雅量,正其名、嘉其行;不拘泥于男女之别,仅以功勋为证,以国士之礼待之!”
“陛下,万万不可!”
“不可啊,陛下!”
“宁王此言实在有悖纲常,陛下万万不能采纳!”
“陛下啊……”
听完宋君谦的话,金殿内呼啦啦跪倒了一片,有那须发皆白的老臣涕泪纵横,哭声震天,几要撞柱明志,急得身旁的同僚七手八脚赶忙摁住,一时间闹得整个大殿如同街市……
元和帝暗暗皱眉,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额角,看了眼又哭又闹、不可开交的百官,又看了看不是老神在在、作壁上观就是幸灾乐祸、满脸看戏的儿子们,一时也是头疼。
宋君谦冷眼瞧着这出闹剧,神色平静,倒是一直跪在地上的林文辛内心颇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敢做出幅度大的动作,眼睛能看到的范围也很有限。但宁王与百官们的争辩却是声声入耳。她与宁王只不过匆匆两面,印象中对方气度雍然、知节守礼,俨然翩翩君子,倒也符合她想象中的皇室子弟,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位殿下未免太过腼腆了些……
虽说昨日她就已经隐隐察觉宁王对她是带着善意的,可万万没想到这位殿下能做到这种地步。
八年戎马,终究还是有人愿意正视她的艰辛不易,不以她是女子之身便否定她的功绩与付出,尤其这人还是大炎的皇子,意义又是不一样。
想到此处,林文辛不知怎的,明知道时机不对,仍壮着胆子微微抬头偷瞄了一眼跪立如松的宁王,眼眸中浮出两分笑意。对方似是也有所觉察,微微侧身,回首看过来,直吓得她赶忙低头避开目光,垂眸敛去了面上神色。
金殿众人都忙着凑热闹,没发现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倒是宋君谦看她这般紧张,反倒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待她着恼,就听得耳边炸雷般的一声低喊
“林文辛身为女子,待在军营八年,名节早就有失!”
“你放肆!”宋君谦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在此时公开质疑女子名节,分明是要逼死人!他顾不得身在金殿,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手指着出言不逊的官员,大声呵斥:
“金殿之上,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见宁王失了冷静,原本作壁上观的方思远暗暗撇嘴,他认出了此前发言的乃是他的同乡黄尘,又觉得这话正是打到了林文辛的痛处,随即心念一转,一捋颏下短须,不慌不忙道:
“女子名节最是要紧,黄大人可要慎言啊!”
黄尘自认端方君子,又位列御史台,最是看不得同僚们畏畏缩缩的模样,听到方思远的劝告,更是不屑,至于林文辛在他看来已是阶下之囚,还算什么朝廷官员?想到此,他面带冷笑、一甩衣袖:
“世人皆知女子名节为重,似林文辛这等混迹于军营之中,与一众男子同吃同睡之人,谈何清白?如此败坏门风之女,怕是老侯爷泉下有知也会羞愧难当,她倒是厚颜,还有面目苟活于世!”
“呵”听闻此言,宋君谦脸上倒是敛了怒意,他剑眉微挑,言语含笑,反问道:“女子当以名节为重?”
“正是!名节二字对女子而言是大过天的!”
“哈哈哈哈”,宋君谦朗声大笑,拊掌赞道:“高论、高论!黄大人一番高论当真振聋发聩!本王实在佩服!正所谓捉贼拿脏、捉奸成双……”看了一眼因为自己口出俚语,略感不适、双眉紧皱的黄御史,眉目间尽是笑意:
“就是不知道,黄大人身居京城十数年,是如何得知西北军营之事了?军中纪律严明,常人难以靠近营地,大人莫不是胆大包天,敢在平西军中安插耳目、窥伺军情?”
“宁王殿下莫要血口喷人,下官何曾做过逾矩之事?”
“哦?那你口口声声林将军失了名节,是亲眼所见?还是亲耳所闻?这等私密之事你如何知晓?是有人暗自吐露军营之事,还是大人您趴在营地内乃至哪位将军的床底下得知的?”
“殿下……你!”黄尘自诩文人名士,何曾被人指着鼻子这般说过,一时间又羞又气,脸色涨红,对着宋君谦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一旁的御史台同僚见状赶忙一把扶住,生怕他昏厥过去。
因着宁王这番话实在粗鲁不堪,难以入耳。不少文官都双眉紧皱,倒是武将那边传来了几声笑,却也在宋君谦迫人的目光下,渐渐收声。
“黄大人污言秽语中伤别人之时,倒是大言不惭,而今我不过是合理质疑,就做出这番情态,”宋君谦顿了一下,看着许多御史对他怒目相视,双手一摊:“诸位御史为何如此看着本王,可是心中不平?怎么,许你们说别人,就不许别人说回去吗?莫不是这全天下的话都合该你们说完?我从前耳闻御史台的列位都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谏臣,如今看来,两袖清风未必是真,倒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啊。”
从来靠着舌下龙泉横扫朝堂的御史们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他们中不管为人品性如何,有一个算一个的脾气都不太好。当即就有人一甩袖子:
“我等身为言官,倒是不如殿下能言善道。不过就算宁王殿下您说出个花来,也改不了林文辛欺君、失节的事实!王爷与其和我等纠缠,倒不如劝劝林将军全了名声!”
“正是如此,女子存世,名节第一,世上女子皆是这般,林将军既为女子楷模,此事也要先做个表率才对!”
“哦?如何全了名声?做出何种表率?”宋君谦不怒反笑,语气堪称温和,他对着言官队伍一拱手:“若说女子当以名节为天,那么诸位君子就该以气节为重。不知诸位可赞同?”
“不错,男儿生于天地之间,气节二字确为根本”。
“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自问威武不屈、忠心不改、气节不移,俯仰无愧于天地”。
“哈哈哈哈,妙哉妙哉,诸位大人不愧为国之砥柱,”宋君谦哈哈一笑,微微躬身,对着方才出言的几位言官施了一礼,眼见着他们脸上带出了几分得色,话音又是一转:
“昔日黎国犯边,一路屠戮南上,尚未碰到京城的边,诸位大人就已经上书妄议让父皇割地求和,那几日的朝堂竟不见御史台有哪位大人如今日这般,敢言直谏、威武不屈;贼寇肆虐、我大炎半壁江山深陷战火、国家存亡之际,亦不见诸位大人为国报效、忠心不改;朝堂争论不休、百姓人心惶惶,京城商铺几近全部关门歇业之时,更不见诸位进言献策、安定民心、气节不移。”
“我虽不理俗事,却也知晓这偌大的盛京城,八成的店铺买卖都在谁的名下,太平年间,莫说是寻常的百姓商贾,便是本王,也难以在其中寻得一二称心的商铺。往日里凭借着这些买卖赚了多少才供得起诸位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不用我说,大家心里也明白。”
“等到战火临近、风声渐紧,一夜间,不知多少店铺挂牌出售,京郊的田庄也不再抢手。立足北地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举家南迁、满口忠君报国的谏臣名士也在江南富庶之地重新置办家业,一时间江南地贵更甚京城。”
“倒是如今,战局已定,你们又一窝蜂似的涌回盛京,这数月以来,以权势逼人,卖出去的产业怕是又回到了你们手上。这一来一回,倒是不亏……”
“林将军战功赫赫,你们却以名节二字压她,我倒不知诸位这般贪生怕死、忘恩负义、只以男子之身引以为豪,妄逞口舌之利的懦夫谈何气节?若当真如尔等所言,大丈夫当以气节为根本,八年前就该舍身忘已、共赴国难。而不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却在金殿上装模作样地以头抢柱,妄图裹挟圣意!若真要寻死,城外有山、山下有河,湛湛青天在上,哪里不是埋骨之地?何必污了父皇的眼睛?”
“说到底还是你们心怀鬼胎、为一己之私诬陷忠良,却又扯着仁义礼仪的大皮,沐猴而冠。话说得再冠冕堂皇,也遮不住一身的算计味儿。圣人教诲、天子门生,就凭你们也配?如此不堪,不知道尔等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倒不如一头撞死,落得个清清白白,既全了诸位的好名声,又能为天下男子做个表率。岂不两全其美?”
听了这话,先前几位言官就是一噎。谁能想到之前说出去的话又都被宁王还了回来呢。这下倒是让刚刚冲在前面的几个官员颇有些骑虎难下了,心里着恼,脸上就不免带出了几分。
宋君谦冷眼觑着,只觉得可笑。
从来都是说人容易,上下嘴唇一碰,就能颠倒黑白;三言两语之内,就能毁去一个人的名声。
果然是舌上有龙泉,伤人不见血。
这帮言官要以名节二字迫人,可在他看来名节之于女子,就如气节之于男子,虽然重要,但若说这天下男子并不能皆以气节为先,便也不该苛求女子以名节为天。
他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实在是离经叛道,若不是出宫那几年随着师父游历,见识了普通百姓的不易;若不是少受贤士教诲,体会过正常的手足亲情。只怕现今的他也如他的那几位兄弟一般,冷眼相瞧、作壁上观。
往日里不参与朝堂政事,倒也结下了不少善缘,现在这些人大都对他怒目而视,便是少有的几位面无异色的官员,目光中也多是不赞同。
为着胸中几分不平之气,得罪了一大半的文官,值不值得,他也说不清楚。这八年来,自己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为了所谓大局,违背本心、装聋作哑……唯独此刻觉得念头通达、一吐胸中闷气,说不出的畅快。
眼见着宁王说出诛心之言后,依旧面带笑容,不少言官心里也真的怕了。
这位到底是龙子龙孙,便是当场指着他们鼻子骂,也不过是得到一句训斥罢了,圣上又一副拉偏架的态势,他们不过是血肉之躯,哪里经得住这般歪缠?
更何况……
文臣中,孔相一直态度暧昧,争执到现在也不过不痛不痒得说了两句,随后便一直闭口不言。六部天官中除了秦康业,也一直稳坐钓台、不偏不倚;再仔细看看,三品以上的大佬们,几乎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活像是木头桩子!倒是他们这些言官谏臣冲在了第一线,被宁王好一顿冷嘲热讽!若是所谋之事能成,便也认了,偏偏上面那位并不如之前传言中那般欲置林文辛于死地,今天这场面倒像是他们枉做了小人……
饶是他们拨乱反正的意念再强,此刻也不禁暗叹一声空怀利刃、无力锄奸。再借着余光一扫,发觉左右同僚脸上也都有退意,无力感更甚,一群人现在僵在这里,无非就是等着哪位先沉不住气,敲响退堂鼓罢了。
言官们都闭口不言了,其余官员更加不会贸然开口,不论官职大小,全都低着头观察地面,似要把地砖盯出一朵花来,朝堂安静的有些诡异。
见此情形,元和帝心中也是无奈。从早朝开始,原定的封赏事宜到现在都没能得空宣布,光顾着纠缠林文辛的事了。可气的是,这一番唇枪舌战下来,也没能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
看儿子和言官吵架是快活,可也不能把正事撇到一旁啊。眼见着这早朝是进行不下去了,宋承源只得清了清嗓子一声,与下意识抬头的丞相孔寒对上了眼,不等对方反应过来,赶忙眨了眨眼,那意思:
爱卿帮我!
可别让他们这车轱辘话再说下去了!
孔寒躲避不及,眼角就是一抽,心里暗暗叫苦,这倒霉催的事儿怎么就落到自己身上了?但雷霆雨露皆是皇恩,皇上的意思他也不敢违背……
饶是心里百般不愿,也只得认命转过身来。因着争吵的双方都是不好开罪的,他脸上还陪着笑:
“宁王爷、诸位,还请暂听老夫一言。林将军一事,错综复杂、牵扯甚多,并非一时半刻能够辨明,湛湛青天在上,想来陛下自有圣断!我等纵然心焦,亦不可太过歪缠。此刻,早朝时间已然过半,还请诸位暂时搁下争议,待朝堂诸事商议完毕,再作商量。”
孔寒说得倒也是老成之言,宋君谦虽然知道这个老狐狸是想把这事往后拖,却也不得不承认:在上面那位不表态的情况下,今天他和这些言官的唇枪舌战不过是一场毫无用处的闹剧罢了。
他抬了抬眼,发现所站的位置着实是太远了些,看不分明掩在旒冕之下的帝王神色,也不方便和太子传递眼色,没有这两位的纵着与帮腔,这出戏啊,算是唱不下去了……
宋君乾自然是看见了自家四弟脸上的为难,有心相帮,却又因着自己身份特殊,反怕引起了帝王猜忌,一时间踌躇不前。
踟躇中,侧身瞟了靖王一眼,发现对方也是面露难色,见他侧首更是微微摇头,示意不要牵涉其中,这下心里更是犹豫。
不等这厢太子想出什么对策,朝堂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许是知道过了今天,再想把林文辛置之死地就难了,听命于某几位皇子的官员们心下一横:寻思着再拼一把,成与不成的,也好和上面交待。
谁的把柄在别人手上的最多,同一阵营的心里大多有数。果然,不消片刻,几位名声不错的官员就面露难色。
等到其中一位约么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官僵着脸向前一步,其余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
余光注意到这些的吏部侍郎徐言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自骂娘:这帮孙子还真是奸猾!随后又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债啊,谁让自家那个孽畜犯事留下了把柄呢。他已经年过五十,膝下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真的看着这个孽障去死吧?
儿子的命在人家手上,做老子的也就只能听人指挥、冲锋向前了。
徐言竹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胸腔内因为不安而怦怦直跳的心,一咬牙,双膝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有奏!”
“讲!”
“陛下,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我泱泱大炎,国以法立,林文辛欺君罔上、践踏国法,功劳再高,也掩不过欺君的罪行;林氏一族纵然劳苦功高、为国捐躯,亦不是她脱罪的理由!更何况八年前,定远一役为何惨败,扑朔迷离,至今尚无定论,退一万步讲,这也是他林家治军无能、抗敌不力,才致使黎国南上,战火蔓延、民不聊生……”
“放肆!”
徐言竹话还没说完,殿内突然传出一声暴喝,吓得他一个激灵,惶惶然抬眼,发现向来面如平湖、和言细语的靖王难得发了怒。
宋君起入朝观政多年,鲜有疾言厉色,满朝文武都知道靖王为人宽厚大度,虽说达不到唾面自干的地步,但被人不阴不阳的说两句,也从来都是一笑了之。
就这位好脾气的主,此刻面色涨红,胸口急剧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徐言竹心下奇怪,有意开口辩解,还未张嘴,就被宋君起堵了回来。
“果然是人嘴两张皮!本王依稀记得八年前徐侍郎可不是这套说辞!当年林侯爷血染疆场,林氏满门尽皆殉国。消息传来,父皇当庭落泪,文武百官哪个不伤怀?便是侍郎你,也是涕泪交加,放声悲哭,大殿之上亦是言之凿凿老侯爷英勇盖世,林氏一族满门忠烈,如今不过八年,徐大人就忘了当初自己的表现吗?”
“王爷,下官……”到底是知道些礼义廉耻的,心下也清楚自己做得不道德,没被人指出来也就昧着良心,现在被靖王这么赤裸裸一说,徐言竹的一张脸皮也有些发烫,支吾了半晌,终究还是用袖子掩住了半张脸。
宋君起见他捂脸,依旧怒火未消,盛怒之下,索性走向金殿中间,引得百官一阵哗然,不少偏向他的官员暗自皱眉,不明白他为何要卷入这趟浑水,就连丞相孔寒也变了脸色,捺不住低唤了一声:
“殿下!”
宋君起当然明白这个老狐狸的言下之意,不过此刻他实在是心气难平,一甩衣袖:“武安侯府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一心匡扶我大炎江山,谁不赞一声盖世的忠良?定远一役,老侯爷与林家众人不幸马革裹尸,亦是名满天下的英雄!你用此事攻讦侯府,意图败坏他们的身后之名,如此刻薄寡恩,与禽兽何异”?
“且不说这世上可有常胜不败的将军,他林家满门为国戍边、百战不回,抵挡住了多少次黎国的侵犯?老侯爷征战沙场、一身伤病,林少将军亦是历尽艰辛、九死未还,此等功绩,谁有资格置喙?徐大人,若论品级,他们是超品侯爵之府,不知比你这个侍郎高出多少,若论功劳,与你更是云泥之别。若不是为了江山永固,帝王厚恩、百姓安宁,他们便是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也能保住子孙三代富贵!”
“莫说林文辛将军这八年还在浴血奋战、长驱鞑虏、征讨未休。便是他武安侯府宝剑沉埋,亦不是你们可以信口褒贬的!”
“你等要做忘恩负义的畜生,父皇可还是记得林家的忠勇!本王可还是记得林家的刚烈!这天下的百姓可还是记得林家的恩情!今日之事,本是林将军欺瞒在先,是非功过自有父皇定论,本王不敢多费口舌。但是你们这班文官……”
宋君起面朝着右班文官,冷笑了一声:
“嘴上如此不依不饶,甚至辱及林氏先人,这便是你们所奉行的圣贤之道吗?圣人教诲是被你们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还有你们这班武将……”
不顾被他说得臊眉耷眼、面红耳赤的一众文官,宋君起又转身对着武将一顿冷嘲:
“文官老爷们久居京城、不晓边关征戎之苦倒也罢了。你们身为武将也不知晓吗?莫不是诸位这些年累积的军功都是在梦里立的不成?王将军,你不必对本王怒目相视。若不曾记错,你当年亦曾在林侯爷麾下效力,调回京师后,曾在酒后吹嘘老侯爷夸你有上将军之姿,引得不少男儿称羡,更是因此被人高看一眼,说老侯爷对你有知遇之恩不为过吧?怎么今日兴安伯为林将军跪下说情之时,你不仅不动如山,还面带冷笑呢?”
“军国大事你不敢吱声也就算了,跪下来为老侯爷唯一的血脉求个恩典也不敢吗?怎么,久居京师,武艺荒废了不说,胆气也磨平了?贼寇来犯之时,你不敢披挂上阵,父皇在朝堂点将,你更是称病不出。林将军在外征战,你倒是在京师上蹿下跳,为了升官到处走动。方才有御史质疑林将军得位不正,我看倒不如先让御史台好好查查你这位宣威将军!”
王中远被说得面如土色,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想要向左右同僚求助,却发现兴安伯等一众武将看他的眼神冷得吓人,与他对上眼后更是毫不避讳的一声冷哼。心底一下子就凉了。
见他如此不经事,宋君起眼中不屑更甚,一甩袖子,嗤笑道:
“如此胆小如鼠、蝇营狗苟之辈,竟也配当我大炎的将军!我看不如和那些为官毫无建树、只会口出恶言、搬弄是非的御史们,一同寻个风水宝地,文官抢地、武将抹脖,既然生前庸庸碌碌,倒不如全了死后名声,顺便给真正的能干之士让位,也算是你们对江山社稷的贡献了!”
“咳”元和帝实在听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了一声,见所有人停下了私语,又都恢复成了往日的模样,才有些满意。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头疼:
今儿这朝会真是开不下去了!
谁能想到,他这平日里最是稳重自持、寡言少语的两个儿子,今天是一个赛一个的能说,臊得大半言官都抬不起头来,君起的一番话更是把个好好的宣威将军踩进了泥里,一个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武将,永远都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这倒是难得。
宋承源有那么一瞬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看他们争论的,但随即又发觉再不阻止,这下面的话就没法听了:说王中远不堪为将、言官御史尸位素餐,岂不是指着鼻子说他这个皇帝识人不清、用人不明嘛!为了不让这两个好儿子再受刺激,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他也只好佯作咳嗽,强行打断。
其实到了此刻,他心里也明白,林文辛女扮男装之事怕是很难商议出个结果来,武将里不少都曾是武安侯府的拥趸,总会念及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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